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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故事《乳娘》连载⑦:寸草春晖·永远的牵挂

2024-01-04 编辑: 宋倩

      

第三章 寸草春晖

永远的牵挂

      如果没有那封突然而至的家书,1964年的春节不会与往年有何不同。

      小年那天,你从外面溜达回来,一进门,养母就把一个信封递给你,神色平静地说:“喏,你爹来信了。”“什么?”你顿时怔在那儿。长这么大,这是你收到的第一封来信。所以,事情才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可思议,就像晴空划过一道闪电。瞧,那个被称作父亲的陌生男人,用一枚小小的邮票寄来一个硕大无朋的思念,那是整整16年的情感浓缩啊。信中,曾经出生入死的老红军语气内敛,只有寥寥数语,因此,一张信纸便显得空空荡荡,好似画家刻意留白,悉心营造的一个大写意。掏出随信寄来的20元钱,你目光灼灼,喜不自禁。好嘛,对于生活十分拮据的家境来说,这两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分明是非常奢侈的数字了。

      奇怪的是养母大字不识一个,却捧着那封来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你纳闷,莫非字里行间还有什么遗漏的信息?看得出,养母的心绪有点乱,她丢开信纸,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瞄了一眼,只见天幕上,一朵晚霞在孤独地徘徊,颜色苍白,病怏怏的。养母不声不响地踱到屋外,平日里,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耕牛,用默默地劳作抵制休息的诱惑,可现在,她却怔怔地立在院子里。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很显然,这封意外的家书让春节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滋味。

      那天晚上,从未爽约的睡眠姗姗来迟。当兴奋的潮汐慢慢消失,远远的,记忆的桅杆从波涛的尽头悄然升起。于是,你又看到了岁月长河中猎猎招展的记忆之帆。是啊,能把昨天和今天连接到一起的东西,只有记忆。

      听,那声羸弱的啼哭是从遥远的1948年6月传来的。后来,你听养母讲,那个瘦得像只小猫似的女孩就是你。出生当天,你就被妇女主任抱走了。因为没有奶水,一连两天,你都用嘶哑的哭声表达激愤,直到第3天辘辘饥肠才得到抚慰。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胶东育儿所》一书中记载:1948年,时任崖后部队被服厂政委的李大林,因随部队转移参加济南战役,无法抚养孩子,便委托口子村妇救会主任宫宝葵将出生仅3天的女儿送人抚养,随即,这个孩子被送到了时年34岁的戚永江家中。当时,戚永江家中条件十分艰苦,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这个孩子,并取乳名金枝……由于她自己的孩子先后夭折了5 个,有人劝她继续生育,她断然回绝了。因为,她觉得如果再生育孩子,很有可能无法更好地抚养金枝,这对不起孩子的父母,对不起这位革命的后代。从此,她将金枝视为己出,并为孩子取名为宫剑英,同丈夫一起拉扯着一双儿女生活……当然,书上说的这些,你也是后来才知道原委。

      小时候,养父成天在外面忙公家的事,家里的一摊子全靠养母一个人打理。养父性情很温和,平日里少言寡语。相形之下,养母却是心直口快,说起话来声音脆亮绵密,仿佛爆竹声声。如此反差,让人有理由怀疑,上苍在当初操作性格编码的时候闹了乌龙,把男人和女人的性格弄颠倒了。

      印象中,养母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一天到晚,总是用不停地操劳喂养饥肠辘辘的日子。可是,忙来忙去,全家的生活始终像她的面容一样消瘦。尽管如此,她却活得很有骨气。事实上,在养母的内心,一定有一个看不见的厨房,她用道德作为食材,源源不断地为你和哥哥提供精神补给。譬如,她经常教育你们做人一定要诚实,不能撒谎;再譬如,每次路过人家的田边地头,她总会板起脸,对你和哥哥耳提面命:不许侧目,不准弯腰,哪怕饿死也不能动别人的东西。

      记得1962年初冬的一个傍晚,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上门乞讨。女人蓬头垢面,不过30岁左右,动作看上去却像六七十岁。她怯怯地伸出手,声音透着央告与哀痛。恰好,养母刚熬了一锅菜汤,她二话没说,就让母子俩一块坐下了。吃罢晚饭,她把养父拽到一边,朝上房对面努努嘴,悄悄地说:“你睡儿子那屋。”养父一听,不高兴了:“你就喜欢管闲事,留下吃饭也就罢了,还要留下住宿,你这不是拾个累赘来家吗?”养母眉梢一抖,当场把养父怼了回去:“天都黑了,咱不留她,让娘俩到哪儿住?这么冷的天,你就忍心看着她俩冻死呀?”看得出,这句敲打分量很重,养父像受了惊的河蚌,“呱嗒”一声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缓过劲来,又想唠叨几句,刚要开口又立刻噤声。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呢?事已至此,再吵也没啥意思了。

      那年深秋,天色向晚。

      养父回家后一声喟叹:“咳,也不知道司机是咋开的,一车货全翻到沟里了。”“在哪?”正忙着剁鸡食的养母瞥过来一眼。“村东头,那条大路刚下坡那一块,离着二队的棒子地也就几步远。”“这可咋办?”养母关切地问。“大人去城里找拖车,光留下个八九岁的孩子守在那儿。”“哎哟,太可怜了!”说着,她扔掉菜刀,“噌”的一声站起来,拎过养父的军用水壶灌满热水,又揣上两块地瓜饼子,急急忙忙出门了。那天晚上,你等得好苦。黑洞洞的窗户像期盼的眼睛痴痴地望着门前的土路,你和哥哥趴在窗棂上,如同嗷嗷待哺的鸟儿,张着小嘴探着脑袋,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困惑的神情。实在忍不住了,扭头问养父:“俺妈咋还不回来呢?”一直闷头抽烟的养父狠狠嘬了一口,没吱声。此时,你哪里知道,养母正在用找来的玉米秸秆给孩子搭窝棚呢。哦,这就是你的养母。她用爱温暖了一个家庭,也温暖了这个世界。

      正是这点点滴滴的心灵浸染,衍化为你对养母的深深敬重。若干年后,你依然感慨于斯:

      爱,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常言道,贫贱人家百事哀。

      然而,绳床瓦灶,却不乏儿女情长。年复一年,温馨就像绵密的柳絮在那个叫作家的小屋里飘飘荡荡。

      采访时,你告诉我,那些年,尽管布票少得可怜,但养母每年都要给你做两身衣服,春节是冬装,端午是夏衣。我问:“哥哥呢?”“咳,别提了。我记得一连好几年,他都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蓝褂子。”你说,在那些窘迫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哥哥脚上穿的那双鞋了。娘用淘来的旧鞋进行搭配,于是,不同的颜色便分居左右,而且大小不一,走起路来,那只大的鞋子只能在地上拖着,如同一只跛脚的鸭子,样子有些滑稽。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就像一根无形的链条,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岁月。你说,最让你感动的是1961年。眼瞅着,寒风瑟瑟,满目凄惶,母亲还在为你没有棉裤发愁。哥哥知道了,赶忙把自己两年前结婚时做的棉裤拿出来,让媳妇拆了,一表一里给你改了两条。这是两条嘘寒问暖、呵护情感的棉裤啊!直到今天,你灵魂的肌肤依然保留着昨日的温度。

      那天,你在街头玩耍。坐在路边跟人拉呱的一个大婶突然指着你来了一句:“看看,这闺女跟她亲妈长得多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妈?什么意思?你疑惑地望着大婶。她咧咧嘴,浮上脸颊的笑容有些暧昧:“你亲妈在部队上,你是抱养的。”当时,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傻了似的:“我是被抱养的?这……怎么可能呢?”看到你呆若木鸡,旁边的女人赶紧安慰:“闺女,别往心里去,你现在的妈对你挺好的……”你使劲咬住嘴唇,转过身,神情恍惚地走回家去。在门前,你踌躇着停下脚步,你觉得,眼前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屋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你的眼睛里显出一个硕大的问号——这个保存了无数温馨记忆的空间里果真埋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打破沉默,把疑问如实抛给养母。那会儿,你多么希望养母情绪激动地断然否认呐。由于事发突然,她的反应有些慌乱,嘴角困难地翕动了两下,支支吾吾解释道:“瞎说……怎么不是我亲生的,你去照照镜子看……长得多像我啊。”话虽这么说,但她始终都在躲避你的目光。你听见自己的心里发出一声轻叹,疑问被证实了——原来,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同两位相依为命的亲人没有任何关系。

      好在没过几天,你的心情就平复了。不过,在波澜消失的地方,新的疑惑出现了。不定什么时候,你会突然愣神儿——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他们长什么样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9岁了。

      那天,养母去赶集,买回一个天蓝色的小书包,上面印着一只和平鸽,黄灿灿的,展翅欲飞。还有一件红花褂子,一条绿花裤子。把你打扮好了,喜滋滋地望着你,如同欣赏一幅亲手裁剪的窗花,表情很陶醉。

      噢,上学了。

      你背上书包,鸟儿一样飞进村头那间破破烂烂的教室。全班一共10个学生,6个男的,4个女的。老师在刷了黑漆的墙上写下10个阿拉伯数字,于是,入学的第一堂课,先从计数开始了。接下来,老师又教了一首歌谣:乳山河,长又长,河边扯起青纱帐……多好听的歌谣啊,唱着唱着,那歌词就牵住了你的手,带你去了一个新的地方。于是,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明白了人生除了混混沌沌,还有正午阳光。你兴奋得小脸通红,你被歌声里的景色迷住了。

      既然学会了识文断字,咱就回过头来,说说你给父亲回信引发误会的那段插曲。

      在信中,你告诉父亲,寄来的钱收到了,全家人都很高兴。接着,你又提出新的要求,让父亲再寄20块钱。结果,把父亲惹恼了:小小年纪,如此贪心!莫非,背后有人指使吧?你回信解释,寄来的钱,其他人谁也没有沾上光,养母只给你做了一身新衣服。你告诉父亲,原先日子还过得凑合,谁知,碰上天灾,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些日子,什么萝卜须、地瓜蔓、槐树皮、玉米秆……不管三七二十一,养母全都尝了个遍,好吃的、能吃的留给你和哥哥,不好吃的、不能吃的留给她自己。为此,哥哥心里很不落忍,也担心时间长了,让你蒙受更多的委屈,于是,以你的名义偷偷写了那封求助信,希望把你接回城里去。不料,信寄出没几天,哥哥就出事了。

      的确,如果用结绳记事的方法记录你经历的意外事件,那么,发生在大年三十的一幕场景无疑是你心里至今也未能解开的疙瘩。那天中午,一家人刚准备吃午饭,支书来了。一条腿还拧在门外,劈头就问你哥:“十五(哥的小名),前天你从烟台回来,是不是搭人家的车?”哥点点头:“是啊。”支书呛水似的咳了一声:“走吧,去大队部,有些情况需要了解一下。”不知为什么,直到日头偏西,也不见大哥的踪影。养母沉不住气了,拔腿去了大队部。你也颠颠地跟上去,像拖在她身后的小尾巴。支书的回答如同晴天霹雳:公安局的同志说,他杀了人,把他带走了。天呐!养母像遭了电击一般瘫在那儿,嘴唇哆哆嗦嗦,额角的青筋眼瞅着凸起来,与此同时,两个肩膀却一点点地陷下去,那双美丽的眼睛也被泪水淹没了。

      那天晚上,你翻来覆去睡不着,你想哥哥,想得心里好难受啊。哥哥比你大10岁,从小到大,他对你特别好,家里家外都护着你,跟个保镖似的。有一次,村里有个女人当众奚落你是抱养的,不干不净地说些糟蹋人的话。听到你受了欺负,哥哥气冲冲地去了那女人家,那女人蛮不讲理,当场撒泼。哥哥火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嗵”地按到灶台上的大锅里,水花四溅,把个泼妇淹得直翻白眼,哥哥不依不饶,硬是把她拽到了大队部。一路上,那女人丢人现眼,狼狈极了……你轻轻叹了口气,昏暗中,你的视线缓缓移向窗户,无边的夜色沉沉地堆积在窗框上,像数九寒天化不开的浓墨。这是一种原始的黑暗,望着它,你的灵魂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你害冷似的裹紧被子,心里默默叨念,哥哥现在在哪儿?人家不会打他吧?

      很快,你就发现了养母的变化。有时候,她会怔怔地盯着你,但眼神空洞,失了焦点;有时候,她会长时间地坐在暗处,佝偻着腰身,一动不动。此时,你哪里知道,沉默的养母正在心里大声争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养的孩子,我知道他是什么品行。是啊,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公安的定论,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都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乳儿蕙质兰心,儿子却杀人越货,这是多么荒诞的对比啊!你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养母,你搬来小凳,悄悄坐到她身边,扬着小脸,一声不吭。你觉得,只要守着养母,就是一种安慰呀。

      短短几天工夫,养母明显憔悴了。

      对于突然落单的嫂子来说,丈夫被抓,不啻为灭顶之灾。想想看,冷不防缺了养家糊口的主劳力,以后的日子可咋过?为了活命,嫂子只好把两个孩子交给婆婆,自己回了娘家。偏偏祸不单行,养父因单位裁员,只好卷起铺盖,一脸落魄地回了家。此时,养父已过知天命之年,且不谙稼穑,因此,撅着屁股干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唉,可怜呐!

      不幸的是,哥哥造成的负面影响仍在持续发酵。

      那年,你小学毕业。报考初中时,尽管成绩优异,却因为哥哥的牵连被刷下来了。幸亏一位老师把你的身世和盘托出,校领导才改弦更张,把你的名字写进了学生花名册。过些日子开学了,总共两块三毛钱的学费让养父愁肠百结。犹豫再三,养父冒出一句话:“饭都吃不上,哪还供得起,甭念了吧。”你的脑瓜“嗡”地一声,不上学?天哪!自己的理想怎么实现?凭啥本事像班主任老师那样,站到三尺讲台上呢?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已经做了明确的规划,不但要上初中、高中,还要上大学。万万没想到,那两块三毛钱的学费陡然变成一块巨大的暗礁,理想的航船意外倾覆了。你犯了倔,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养母心疼闺女,这边哄你,那边数落你爸。“都怨你,不让孩子上学,你想把她逼死吗?”说着,匆匆披上衣服,趿上布鞋,“别哭了闺女,我这就去借。”听说你住校还没有铺盖,嫂子从娘家跑回来,把结婚时压箱底的被子抱给你。没钱置办换洗的衣服,养母只好把自己当年结婚的衣服拆了,染成紫虚虚的茄子色,然后,裁剪缝缀,给你改了两件短袖小褂。为了供你上学,一家人竭尽全力,但凡能想到的办法都使上了。

      开学那天,养父推着小车去送你。记忆中,你还从未那样高兴过,真的,当时的感受实在太奇妙了,你甚至觉得,喜悦就是天上的白云,心跳就是田野的歌声,时至今日,你依然认为,那终生难忘的感觉一生中只能经历一次,这种感觉是永远无法复制的。

      周末,放学的钟声刚响过,你就迫不及待跑出教室。归心似箭,你想家了。远远的,你看见自家房屋的烟囱上炊烟袅袅,一进门,你闻见大铁锅破天荒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吃包子!嚯,这下可把你乐坏了。肠胃开始欢呼雀跃,感觉真像过年一样啊!

      吃饱了,喝足了。五岁的小侄子舔着小嘴对你说:“小姑,你能不能每天晚上都回来吃饭啊?”你不解其意:“为啥?”侄子说:“你回来,奶奶就能做好吃的……”养母截住孙子的话头,嗔怪道:“小孩子不能挑食,吃饱肚子就行了,什么糙的好的!”那一刻,你的心情难以言表。哦,滞留在舌尖上的味道是多么深刻的生命体验啊!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你品尝过各种各样的美食,但在味觉的评判上,它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同当年的野菜包子相媲美。因为,那是母爱浓缩的滋味呀!

      曾经听大人说,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没错,开学不久你就发觉,自己与同学的关系出现隔阂。即便是同桌,和你说话也躲躲闪闪,明摆着是刻意回避什么。其他同学对你也是爱搭不理,很多时候,他们聚成一堆,气氛热烈。你往前一凑,他们便立刻噤声,目光警惕地盯着你,仿佛看到了不洁之物,生怕沾染了晦气似的。更令人难堪的是,有的同学竟在背后戳戳点点,目光鄙视,神情不屑。你先是不解,继之恍然:原因很简单,你有一个蹲大狱的哥哥!放暑假前,你还是六年级的班长,同学们围在你的身边,叽叽喳喳,如同众星捧月,现在可好,落差之大,判若霄壤,你的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听了你的解释,父亲释然。他又寄来20元钱,并附了一张全家福。你拿着照片细细端量,噢,爸爸妈妈原来是这个样子。然而,你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不久,父亲突然出现了。

      那天,刚下课,你被等在门外的一位女老师喊住:“剑英,校长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你爸来了。”你好生纳闷,又不逢集,他来干什么?老师立刻澄清:“你爸是从济南来的。”心脏“咚”地撞了一下胸口,不期而至的喜讯让此前的思念突然呈现出现实意义——哦,穿越16年的漫漫时空,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形象瞬间变得清晰了。父亲面容清癯,中等个头,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威武。你颤颤地喊了一声:“爸爸……”话音未落,就一头扑到父亲怀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嘤嘤抽泣。你的泪水触动了父亲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畏生死的老红军也情不自已,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看到父女俩哭成一团,校长也不禁落了泪。

      吃过午饭,你回到校长办公室。

      父亲说,他准备下午就回济南。你说:“大老远地来一趟,趁这个机会,去看看我妈吧。”校长点头赞许:“孩子说得对,老哥,你应当去看看。人家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不容易。”

      不一会儿,一辆自行车出了校门。

      山路弯弯16里,途中,你向父亲述说了在班里遭到孤立的窘境,谈到了将来的理想,并着重强调,为了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希望跟着父亲回到城里。父亲当即应允,他说:“待会儿见了面,我和你妈商议商议。

      父亲的突然造访让落寞的小院热闹起来,那口寡淡已久的大铁锅也因此变得有滋有味。一家人边吃边聊,长吁短叹,终于,内容涉及你最关心的话题。父亲对养母说:“大妹子,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剑英想跟我回去,说心里话,我统共5个孩子,不多这一个,也不少这一个。我想,先让她回城,等读完了书,工作了,这个孩子还是你的。”养母的回答很干脆:“行,你带走吧。”

      毫无疑问,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然成为你人生的里程碑,要不了多久,你将完成一次命运的大迁徙。你仿佛看到,一种崭新的生活已经在前方向你招手了。

      第2天早上,你和养母把父亲送到村头。回来时,太阳恰好从东边山峦上露出贫血的脸,散淡的光线把养母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秋风拂面,沁着暖暖的清爽,养母却抽肩缩背,那佝偻的身影隐隐暗示,她已经提前进入了冬季。

      3天后,养父接到通知,去水利工地做了伙夫。他一走,养母更累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计全靠她一个人操持。一天到晚,她像一只被生活的鞭梢抽打的陀螺,摇摇晃晃地旋转着。时间一长,被水肿拖累的身体出现严重透支。终于,几片发霉的地瓜干给了养母致命一击,她挣扎了半晌,末了,仄歪着身子,栽倒了。短短几天时间,她的腹部突兀隆起,形同夸张而恐怖的造山运动。你大惊失色,耳边“轰”的一声,脚下的地面倾斜了。有气无力的呻吟时断时续,小屋里的空气都透着荒凉。你看见,面目狰狞的死神静静地候在门外,一股咝咝作响的寒气在胸口打着旋儿,渐渐凝成一团冰坨。你实在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你和侄子来说,失去了母亲就意味着失去了整个世界。是啊,在此之前你一直觉得,生离死别跟自己隔得老远老远,可一夜之间,那个可怕的场景已近在眼前。你惴惴不安,老天爷呀,求求你,行行好吧!

      提心吊胆的生活实在是一种折磨。

      一连数月,那辆名为焦虑的过山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尽管那个未知的结果对你和全家来说至关重要,你却无法干预,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在祈祷中苦苦等待,等待最终的答案,等待命运的裁决。终于有一天,养母撑着炕头颤颤巍巍站起来。你额手称庆,看呐,苍天开眼啦!

      不久,一个意外的通知又给全家送来惊喜:牵扯哥哥的那桩刑事案件真相大白,凶手已经落网,哥哥是无辜的。经历了两年多的牢狱生涯,他仿佛老了十几岁。先前笔直的腰杆现在向前弓着,走起路来,腿也有点儿瘸。干燥的脸颊上满是风霜,眼角尽是细细的皱纹。一见大哥,养母心疼地叹了口气,两行泪水忽地溢出眼角,她抹着泪,嘤嘤地哭了。

      除了外在的改变,哥哥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先,他很开朗,能说会道。现在却少言寡语。不用说,沉默的背后肯定矗着一个沉重的感叹号,噩梦惊魂,不堪回首啊!

      为了提前做好回城的安排,那年暑假,养母带你回到了远在济南的另一个家。出乎你的意料,衰卧病榻的生母瘦得走了形,以至于初次见面,竟莫名其妙地让你感到害怕。说起病根由来,母亲的回忆又重现昔日烽火。1942年11月,日军第12军司令官土桥一次率领日伪军共2万余人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拉网式的“大扫荡”。为了冲出敌人的包围圈,那天,母亲跟着部队拼命地跑啊,跑啊,直跑得嗓子冒烟儿,渴极了。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一条冰封的小河,母亲和战友们不顾一切扑过去,七手八脚砸碎冰面。就在冰凌下咽的一瞬间,她听到了清晰的破裂声,坏了,出事了,病根从此落下了。

      几天后,你和养母返回了乳山,从那时起,母女分别便进入倒计时。临走的头天晚上,你突然反悔了。养母蹙着眉头,嗓音颤颤地叨念着:“听话,去吧,啊……到了那里,吃的穿的都比咱家好,将来……”你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你好,家里这个样子……”看到你眼圈泛红,噤住了。过了一会儿,又续上话头,“我知道,闺女大了,懂事了,不放心家里。你不用惦记我,自己的前程要紧。你要是有良心,就想着我,没良心,就忘了吧。”说着,脸上显出一个酸楚的笑容,你的心被这个笑容深深刺痛了。

      1964年8月27日,分别的时刻到了。

      踏上汽车的那一刻,你的肩头多出了一个叫作感恩的行囊,而你唯一的盘缠就是永远的牵挂。

      数月后,一年一度的寒假如期而至。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思念就开始折磨你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过去诵读这首唐诗,你只从字面去理解,没有体味到,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乡愁浓得简直化不开。现在不同了,时空条件的转移,让你感受如此深刻。

李剑英(左)与戚永江(中)、戚永江儿子宫培爱(右)合影

      农历腊月二十五,你返回乳山。一番亲热之后,你去洗脸。

      一抬头,发现养母仍像方才一样认真地盯着你。几年后,你做了母亲,方才明白,养母那固执的凝视意味着什么,那是用母爱抒写的一句潜台词——即使你已经白发苍苍,在母亲眼里也永远是个孩子。那一夜,你睡得非常踏实,就像重归襁褓的婴儿,安适地被妈妈揽在怀里。5天后,你在老家度过了返回新家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和新家相比,老家虽然少了美味珍馐,但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是啊,亲情所产生的幸福感同物质的多寡没有必然联系,所以,穷人家的欢乐是富裕人家永远感受不到的。

      若干年后,你还时常想起第一次发工资时的情景。20元,虽说只有20元,可你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然后,孩子似的一路笑着跑到邮电所,把10元大钞寄给养母。在此之前,你和父亲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你问他:“爸爸,当初你把我放在乳山,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妈钱啊?”父亲说:“那些年,实行供给制,没有工资。”你追问:“后来,不是有工资了?你凭什么不给我妈?”父亲辩解说:“那时候,你年纪还小,怕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你欲言又止。很显然,面对这道情感的方程式,父亲的解析思路与你背道而驰。你呢,因为缺乏必要的物质条件,暂时还不具备破题的能力。现在好了,条件具备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26岁那年,一位身着戎装的青年军官走进了你的世界。结婚证是在济南领的,婚礼是在乳山办的。整整一个星期,小院里喜气盈盈,宾客络绎不绝。那些天,乳娘始终笑眯眯地瞅着你,像一个敬业的导演陶醉于呕心沥血之后的精彩演出。这一幕,她整整打磨了十几年。作为舞台上的女主角,你比谁都清楚,若不是导演的默默付出,怎能奢望激动人心的戏剧效果?为了今天的高光时刻,养母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不久,你怀孕了。养母不放心,千里迢迢跑到济南来看你。借这个机会,你非要逼着父亲同养母当面约定:每月定时支付5 元赡养费。父亲虽不情愿,但还是依了你。听说父女俩因为赡养费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养母开导说:“闺女,别因为这个和你爸过不去。过去没有钱,我不也把你养大了?”

      但是,不管养母怎么劝,你内心笃定,执意坚持。

      循惯例,你由妻子荣升母亲,是通过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宣布的。小家伙6斤4两,乳名小毅。抚育儿女的过程是既甜蜜又痛苦啊!你觉得,儿子的啼哭简直就是充满启示的天籁之音,听着听着,你渐渐领悟了母爱更加丰富的含义。

      1984年,养父不幸罹患血癌,病情危重,奄奄一息。闻讯后,你立刻赶回乳山。于是,病榻前出现了一个细心的护士:一会儿端水,一会儿端饭,一会儿又遵照医嘱,把数好的药片递过去。养父颤巍巍地接过茶杯,像溺水之人抓住了逃命的救生圈。那一刻,你从这只苏醒的手上读出了感动与歉意。是啊,养父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你把养育之恩化为回报终生的执念,遵循它的指引,你的孝行超越了偶然,超越了因果,也超越了物质世界。依着你的想法,准备第二天就返程联系医院,接养父去济南治疗。没想到,拂晓时分,养父竟溘然离去。养母告诉你,上半夜,养父光喊你的名字。他说:“走啊,咱赶紧走啊!”下半夜,突然清醒了,吃力地喘息着,嘱咐养母:“金枝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多亏了这个闺女,不光给咱俩寄钱,还接济两个侄子。难得她这份孝心,我走了以后,你就跟着闺女过吧……”

      你神色凄凄,慢慢地,两行咸咸的泪水爬过脸颊,流进嘴角,你哭了。

      接连几天,你不惜劳累,亲自为养父处理后事。乡亲们赞叹之余,对逝者也由衷钦佩——走得这么利索,是不愿意拖累金枝,这老汉,真够仁义。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养母的肢体功能也一点点弱化。在人世间转了一遭,她终于返老还“童”,变成一个处处都需要别人照料的婴儿。念及奶奶的养育之恩,两个孙子经过商定,以3个月的时限轮流照料老人。就这样,老人变成了一个不断转运的包裹。过去,她在哪儿,哪儿就是孙子的家,如今,哪个孙子把她接走,那里自然就是她的家了。她知道,自己拗不过命,她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东西就是时间,它会一点点地改变你,让你逐渐接受过去曾经拒绝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死亡。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不甘与无奈呀。不难想象,在老人晚年的时光中,折磨她的不仅仅是衰老,还有难以释怀的忧伤。因为,她痛苦地发现,活着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意义。由于衰老的缘故,她退化成了家庭脏器上的一截阑尾。试想,对于毫无用途的累赘来说,其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呢?操劳一生,儿女亲情是她积攒的唯一财产,然而,事实证明,养儿防老往往是安全系数最低的风险投资。

      一天晚上,大侄子打来电话:奶奶跌了一跤,10多天了,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养母是在小侄子家里出事的。

      刚进屋,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突然呛了一口芥末,鼻子、眼睛辣得生疼。老人蜷缩在被子里,蓬头垢面,凌乱的白发粘成缕缕絮片。“妈——”刚一开口,你便泣不成声。“妈——”你大声呼唤,养母没有任何反应。一掀被子,猛地愣住了!只见大便秽迹四处斑驳,身下,洇着一片冰凉的尿渍。你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无声的控诉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骤然迸出:这样对待老人?天地良心呐!看到你悲愤的神情,站在旁边的侄媳妇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从一开始,她对赡养老人就很不情愿,她觉得,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原本就少了帮手,再弄个“包袱”回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如此心思,悲剧自然无法避免了。

      你赶紧让大侄子拿来干净的被褥和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养母擦洗身子、梳理头发。忙完了,你悄悄同大侄子商量说:“别让你奶奶在这遭罪了,提前把她接过去吧。”大侄子也可怜奶奶,他推来一架小车,当即完成了移交手续。

      此后,你每天守在养母身边,洗脸,梳头,伺候饮食。你把情感的追光全都聚焦在养母身上,于是,那些每天都会重复上演的温馨画面终于变成一个经典,你的每一次举手投足也因此显示出爱的神圣与忠贞。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原因很简单,护理病人无疑是世界上最棘手的工作,它不仅需要足够的耐力,也需要足够的细心。而单调冗长的护理却需要不断绷紧意志的发条,这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时间短了,还能咬牙坚持,时间久了,体力就难免出现透支。终于,累积一个多月的疲劳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天下午,你弯腰去拎一只水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燃烧了94年的生命烛光摇曳了几下,悄然熄灭。

      那一刻,你的灵魂发出一缕绝望的呻吟。是啊,最疼爱你的人一旦消失,整个世界就变得一片荒芜,从今往后,心中的牵挂再也无处安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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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