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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故事《乳娘》连载⑯:心灵的归宿·漫漫寻亲路

2024-01-13 编辑: 徐栋波

第六章 心灵的归宿

(小序)

  1948年农历二月的一天,一个刚满月的女婴(乳名振勇)被送到牟平县前垂柳村一户韩姓人家。乳娘王水花虚岁十九,两年前,丈夫韩道荣辞别双亲和怀孕的妻子光荣入伍,翌年正月,年仅半岁的女儿不幸夭折。待到联络员李存久登门求助,王水花已经回奶多时。为了哺育小振勇,她想方设法竭力催乳,爷爷奶奶也把小丫头视作珍宝,呵护备至。

  1949年秋,小振勇断奶了,按照育儿所规定,需接回去集体抚养。

  听说孩子要走,王水花万般不舍,爷爷则梗着脖子冲人家呛开了:“你们给的粮食,我一斤不少全都还给你们,要领走孩子?想都别想!”没办法,工作人员只好搬来救兵,村长和妇女主任好说歹说,总算说通了。等到孩子睡熟,工作人员轻手轻脚放进驮篓,爷爷跟在骡子后面,一直送出二里多地,末了,蹲在路边呜呜地哭了。一连两天,他夜不能寐,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跑到育儿所驻地田家村看望孩子。工作人员得知来意,极力劝阻:“大爷,我们好不容易把她哄得不哭了。要是见了你,她又得闹几天,那样的话,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上火呀!”爷爷哀求半天,工作人员终于答应:“别出声,偷偷地趴到窗上瞅一眼吧。”回家后,爷爷嗓音哽咽地讲述道:“小勇眼都哭肿了,像灯笼一样。”话音刚落,老伴和儿媳哭成一团,因为伤心过度,王水花大病一场。

  1955年5月5日至7日,《大众日报》连续三天刊登乳山县育儿所(前名胶东育儿所)九名乳儿寻亲的启事。时年七岁的小姑娘振勇名列其中,而父母的相关信息则完全空缺。

  是年8月,胶东育儿所解散。小振勇被乳山县夏村中心完小校长于新斋夫妇领养,改名“于致荣”。

  十一年后,养父病故,养母改嫁。

  在迷惘中,于致荣时常苦思冥想——爸爸妈妈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终于,在思念的催促下,她怀着希望上路了。

  1969年春天,于致荣找到前垂柳村。热心的村民跑去报信,不一会儿,乳娘王水花抹着眼泪迎过来,一照面,紧紧拉住女儿的手,呜咽着说:“小勇,咱们回家。”于致荣满眼泪花,无语凝噎。听说乳儿回来寻亲,村民一窝蜂地拥进韩家,屋里挤满了,院里挤满了,就连墙头上、街道上也是人影绰绰。

  在泪雨纷飞的倾诉中,于致荣知道了自己命运迁转的来龙去脉。原来,母亲姓毕,是江苏人,身高大约一米六,人长得精神好看。她在韩家住了多日,直到第六天夜里,才奉命归队,饮泣而去。

  听了乳娘的讲述,于致荣百感交集。三天后,她依依惜别,在离开的那一刻,她像母亲当年一样,把心永远地留在情丝缠绕的老宅里。

  此后,她和丈夫于新国每年农历八月十五都要专程回去看望乳娘。

  随着寻亲之路不断延伸,于致荣发现,四十多年前的离别之夜俨然是一个致命的漩涡,当母亲的身影被夜色吞噬,她就变成了一个永远的传说。惆怅之余,于致荣又感到庆幸,因为,在日后数十位寻亲的乳儿中,她是第一个找到乳娘并尽孝的。

  2014年4月22日上午,于致荣惊悉噩耗:乳娘王水花夜间突发心梗,不幸去世。大儿子在电话中哭诉说,老妈咽气后一直不闭眼,她的心里有牵挂呀!于致荣和丈夫驱车两百多公里回乡奔丧,一进屋,她扑到老人身上,泪如雨下。或许是对女儿的哭声有了感应,老人睁着的双眼竟然慢慢合上了……

漫漫寻亲路

  初次见面时,你已经年过古稀。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陷在你家摇摇欲坠的沙发里,老态龙钟的茶几上,一杯清茶,淡香氤氲。交谈中,你的思绪循着记忆的曲径蹒跚而行,所经之处,沉睡的往事纷纷醒来。我发现,说着说着,你混浊的眸子里有了潮气。

  你说,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是在乳山度过的。我知道,那儿并非你的原籍。但是,对你而言,它是一片辽阔的心灵牧场,一条永远的精神脐带,正是它最初的血脉供养,根植了日后的感情基因。如果说,情感是人生的宿命,那么,母爱就是情感的胎记。

  记忆中,那片用山石垒成的小屋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乐园,虽然原始、简陋,却很养人。乳娘个头不高,瘦巴巴的,干活利索,快人快语。肥大的棉裤腰部臃肿着,一截粗糙的绳子系出生活的窘困。相形之下,她似乎更在意自己的一头秀发,每天都认真在脑后盘起来,然后,用簪子仔仔细细插过去。那时候,她还年轻,当然爱美呀。就是这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女人,一天到晚抱着你,哄着你,把你当作心肝宝贝。忽然有一天,温馨的场景戛然而止。

  瞧,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阿姨!她和乳娘咕哝说,要把你接到育儿所里去。你像受了惊的小马驹儿,一个劲地尥蹶子,踢呀,打呀,死活不肯走。阿姨讪讪地笑着,刚抱住你,你“嗷”地一声嚎叫,挣脱出来,趔趄几步冲到墙根,死死抱住那棵枝叶稀疏的小树。尖锐而充满恐惧的哭声翻墙而过,很快,低矮的墙头上便长满了关切的眼睛。乳娘拧着眉头走过来,像往常那样把你拥进怀里,一边抹着你脸上的泪水一边说:“去吧,别害怕,那里有好多你没见过的好东西,过两天,我把家里拾掇一下,也要过去看看呢。”你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乳娘无奈地叹口气,“好了,别哭了,再哭,小脸儿就皴了,不俊了。”说着,抱起你,“走吧,我和你一起过去。”

  一觉醒来,你愀然变色。这是哪儿啊?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乳娘呢?天哪!乳娘不见了!刹那间,巨大的焦虑感形成一个恐怖的黑洞,那颗小小的心脏当即被吞噬了。你一骨碌爬起来,急三火四去趿鞋子,保育员一把拽住你的胳膊,你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哇”的一声,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你诉求的手段只剩下用号啕表达抗议。就在你大放悲声的时候,恐怕无从想象,乳娘的思念正像一根长长的丝线缠绕着这个秋日的清晨。她呆呆地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头没梳,脸也没洗,甚至连早饭也懒得做。平日里,她像一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一刻不停地转呀转,从晨曦初露转到夜幕四合。可现在,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很显然,和思念女儿相比,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黯然失色。母女连心啊!长这么大,你第一次离开这个家,作为母亲,怎能不牵肠挂肚呢?她默默地在心里念叨,闺女啊,你昨晚睡得咋样?吃没吃早饭?小朋友们欺生吗?阿姨待你好不好?阵风袭来,她害冷似的缩拢肩膀,身后,摇曳的树影悠悠颤颤压下来,看上去,她的身形更瘦小了。

  那天,你哭得很执拗,也很放肆。一来二去,就把哄你的几个保育员哭得灰头土脸,没了脾气。直到傍中午的时候,哭声才一点点地弱下去。终于,你的即兴演出宣告结束。原来,你把嗓子哭哑了。谢天谢地,保育员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刚绽出的微笑又猛地僵在脸上,好嘛,早上就没吃饭,中午又要绝食?这个小丫头,真是犟得很呢!怎么办?保育员们面面相觑,咳,别愣着了,赶紧去搬救兵吧。

  很快,乳娘挎着家里的小篮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你一头扎到乳娘怀里,委屈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嗓音“嗤嗤拉拉”,像是扯出了毛刺。乳娘悄悄擦去溢出眼角的泪花:“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来了?”你抬起头,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笑容。她一边抹去你脸上的泪痕,一边解释:“我刚才去赶了个集,给你买了鸡蛋和花生。”说着,拿起一个鸡蛋递给你,“我听阿姨说,你早晨就没吃饭。来,吃个蛋蛋吧。”你哭着摇了摇头。乳娘又拿起一颗花生。“叭”地掰开,把花生壳夹在眼皮上,故意弄出一个滑稽的表情。“星儿,你看妈妈俊不俊?”“扑哧”一声,你破涕为笑。乳娘又掰开一颗花生,把花生壳夹在你的耳垂上,声音夸张地对旁边的保育员说:“快看看,我们福星多俊呀!”几位阿姨随声附和:“俊,太俊了!”你笑逐颜开,好开心呐。

  从那时起,这只用花生壳做成的耳坠就一直挂在你灵魂的耳垂上。七十多年后,你认真地对我说,它是这辈子佩戴过的最有价值的饰品。

  接下来的几天,乳娘都在育儿所里陪着你。待到你对那里的生活作息逐渐适应,她才咬紧牙根,忍痛离去。发现乳娘再次失踪,你又急了。于是,哭声复起。所长闻风而至,她那一双严厉的眼睛和黑沉沉的脸色让人觉得不怒自威。她不容分说,劈头盖脸把你教育了一顿。不知为什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你竟然感到了莫名的畏惧。到末了,她真就把你唬住了。

  很快,细心的保育员就发现,你不仅性格倔强,而且还是个心事很重的孩子。白天,小朋友们做游戏的时候,你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神儿;晚上,熄灯很长时间,你依旧睁着大眼,没有丝毫睡意。保育员轻轻俯下身子,你的耳边响起了温馨的摇篮曲:弟弟疲倦了,眼睛笑,眼睛笑,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旁,把摇篮摇;我的小宝宝,安安稳稳来睡觉;今天睡得好,明天起得早,花园里栽棵大葡萄……不知什么时候,你睡着了。

  一天,你要好的小朋友被妈妈接走了,你一脸羡慕地去问保育员:“阿姨,什么时候妈妈来接我呀?”阿姨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说不定明天一早儿,妈妈就来了。”“真的?”你的眼里“扑”地蹿出一束兴奋的火苗,“噢,太好了,我让妈妈做新的耳坠子!”阿姨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是你妈,你亲爸、亲妈都在前线打日本鬼子呢。”“嗵”的一声,你仿佛看见一块青虚虚的天外飞石砸在地面上,你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阿姨,好像被幻象吓蒙了似的。是啊,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这句话的真实重量已经远远超出心理负荷。然而,无论你是否理解,你都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无法更改,因为,那是命运之神安排的。用大人的话说,这就是命,你再拗,能拗得过命吗?

  几年后,硝烟散尽,锣鼓喧天,新中国成立了。此时,你已经七岁出头,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小姑娘。三年后,你离开育儿所,背起书包走进学堂。一天晚上,你做了个梦。嚯,太阳真大,亮晃晃的,好刺眼啊。你看见从太阳里跑来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一个男人弓着身子,扬起胳膊,一个劲地朝你挥呀,挥呀。因为逆光,你只能看见一个晃动的剪影,看不清模样,不过,他的嗓音却如雷贯耳:“小星——”“爸爸!”你一声欢呼,挓挲着小手迎上去,冷不防,脚下一个踉跄,惊醒了。

  早上刚起床,你就迫不及待地发布做梦的消息。说者绘声绘色,听者将信将疑。从个别同学的眼神里,你甚至看到了暗含讥讽的潜台词:骑着大洋马?那得多大的官啊?嘁!吹吧!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

  傍中午的时候,你意外地收到了爸爸寄来的包裹:一包饼干,一双白色球鞋。你兀地兴奋起来,如同打了鸡血。你举着手里的东西喋喋不休:“看,我爸爸寄来的……我爸爸寄来的……”唔,众人瞩目的感觉好棒啊。在广而告之的炫耀中,先前存疑的梦境描述顺利地完成了现场甄别。巡展完毕,球鞋被小心翼翼包起来,你要留着欢度春节。饼干嘛,当然要大快朵颐了。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品尝机器做的点心。方方的饼干,周边凸起细小的花纹。真好吃啊!那混合着香精味儿和橡胶味儿的粗糙口感,犹如锋利的雕刀,在记忆中枢凿下清晰的痕迹。以至于时隔多年,那难忘的一幕依然活灵活现,恍若昨日。“我这个人不迷信,可是,夜里做了梦,白天就收到包裹,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事情咋就这么巧?”你笑吟吟地望着我,又缀上一句,“橡胶味那么大,我咋就闻着那么香呢?”

  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我发现,当初离开乳娘不过是故事的第一个噱头,随之出现的层层悬念,则为跌宕起伏的叙述预设了诸多章回。在其中的秘密被时间终结之前,无论是观众还是当事人都无法预知,自己收获的究竟是欢笑还是泪水。

  十二岁那年,是你人生之旅的重要节点,也是你心路历程的一次转折。

  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你终于见到了梦中的父亲。哦,伴随着娓娓讲述,卡车疲惫的喘息声从1954年的春天辗转而来。依稀中,我看见你蜷缩在颠簸的车斗里,斜对面,偎着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他,就是你刚刚认识的亲弟弟。真是匪夷所思,前两年,你俩在育儿所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竟然始终不知道连接彼此的血缘关系。一路上,你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你,如此气氛,当然显得有些古怪。按理说,手足情深,实际上却形同陌路。由此看来,战争烽火虽然熄灭,滞留的影响却令人郁闷。

  一路风尘,抵达莱阳。

  刚进门,一个陌生的嗓音扑面而来——“小星!”一愣神的工夫,那个陌生的男人抡起大手,在你背上结结实实拍了一巴掌。你一个激灵,他打我?为什么?疑问的同时,你感到委屈、害怕,除了这些,甚至还掺杂着一丝愤怒。平心而论,你的感受见怪不怪,那时候,你还无法理解父亲的情感表达方式。我好奇地问:“听说他是个老红军,样子一定很威武吧?”你自嘲地咧嘴一笑,“除了打我的一巴掌,其他的,一片空白。噢,唯一记住的,就是他镶了一颗金牙。笑起来,金光灿灿的。”你告诉我,那天中午的聚餐同样气氛沉闷。你和弟弟耷拉着眼皮,埋头吃喝,自始至终,三人没有任何交集。结果,乘兴而来的父亲十分落寞,只能自斟自饮,草草结束。

  第二天,车至徐州。你跟着那个叫作父亲的陌生男人走进了一户宅院。一进客厅,你踌躇着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星来啦——”卧室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你却感觉那么遥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你抻头向里面瞭了一眼,那个陌生的女人撩开被子坐起来,笑着朝你点了点头。你似笑非笑地咧咧嘴,神情居然有些恍惚。因为,你觉得,眼前的母亲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又说不清楚。你忽然有些慌乱,视线躲闪着叉开了。

  或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那一晚,你睡得很不踏实。天不亮,就醒了。窗外,夜色尚未消退,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鸟叫,声音不大,很孤独。一抹月光涂在窗户上,光影缓缓移动,如同渐行渐远的童年记忆。你扭过脸,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昏暗中,耳边“嗤啦”一声,有只看不见的手划亮火柴,灯花爆了一下,随即,十几年前那盏小油灯被重新点亮了。灯很小,脏兮兮的瓶口上,一节黑乎乎的棉花捻儿怯怯地探着脑袋,昏黄的光晕浸着你亮亮的眸子。映着温暖的灯火,乳娘正飞针走线。她的手真巧啊!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小红布头就变成你衣服前襟上的一朵小花。由于情绪受到怂恿,你像鸡崽见了小虫一样兴高采烈。乳娘笑眯眯地望着你:“等天亮了,穿给小朋友看看,准保馋掉她们的下巴壳。”“真的?”你瞪大眼睛盯着乳娘。“嘁——”乳娘的鼻音俨然就是一个感叹号,“不信,赶明儿你问问她们,这么俊的花谁见过?”你小嘴一咧,“嘻嘻”地笑了。紧接着,笑声牵着你的手,跑到门前的大树下。乳娘也赶忙凑过来,她就像你的影子,你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形影相随。瞧,她使劲紧了紧系腰的草绳,一腚蹾到大青石上,于是,每天重复的保留节目又开始了。她抻手卡住你的腋窝,你那并拢的双腿弹簧一般忽上忽下,颠呀,颠呀,颠得你乐不可支。笑声更响了,鸟儿一样盘旋而上,天空瓦蓝瓦蓝的,朵朵白云羊群一般铺排着,你挥舞着想象中的鞭子,好快活呀!“咩——咩——”小山羊带着青草的味道、花的芬芳欢蹦乱跳地从外面回来了。养母奶水不足,小山羊肩负的使命显而易见。一见小羊进院,你就蹒蹒跚跚迎上去,小羊一闪身,机警地躲到一边。你急切地晃着小手,哦,原来攥着一块玉米饼子。小羊试探着凑过来,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把玉米饼子顺到嘴里,嚼完了,“咩咩”地朝你叫了两声,你拍着小手,“嘻嘻”地笑了……

  晨起洗漱时,保姆关切地问,昨晚睡得怎么样?你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哪里知道,在你的情感世界里,崭新的一天是从思念开始的。

  就像当初离开乳娘去育儿所一样,新的生活让你感到很不适应,诸多细节中,尤其别扭的,是面对父母时那种来历不明的拘束感,就像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似的。你很敏感,而且心思缜密。匆匆朝他们瞥去一眼,那缺乏表情的面孔就会让你心生困惑,如同小学生懵懵懂懂地翻看一本新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无法参透又必须知晓的人生之谜,那,究竟是什么呢?

  学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初来乍到,你根本听不懂徐州话。课堂上,老师滔滔不绝,你却一头雾水;下了课,同学们也懒得搭理你,徒费口舌,何必呢!如此一来,你的处境可想而知。课本里不是有“形影相吊”这个成语吗,用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变得郁郁寡欢,原本活泼的目光显露出隐隐寂寞。望着操场上沸反盈天的热闹景象,你忽然想起以前就读的文登革命烈士子弟小学。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对,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与其在这儿遭罪,还不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思路一旦明确,随即付诸实施。你偷着给学校领导写了一封信,先是诉说苦恼,然后又着重强调返回文登是你的唯一出路。你觉得,这句话太关键,太重要了。为此,你很庆幸昨天刚刚学会“唯一”这个新词,此时此刻,它的含义特别符合你的心境。信写好了,邮费怎么办呢?趁保姆不注意,你拎起院里的一根铁棍撒腿就跑,结果,收废品的小贩用皱巴巴的五毛钱帮你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当你怀着期待的心情把信件投进墨绿色的邮筒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居然相互颠倒,也就是说,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结果,那只鸿雁刚飞出邮筒,便铩羽而归,一头栽到父亲的手中。他勃然大怒,一只手晃动着信纸,另一只手戳着你的鼻子。这一仗,老红军赢得酣畅淋漓,战斗结束时,烟尘弥漫的废墟把你的希望之路彻底堵死了。

  从此,家庭气氛越发沉闷。

  父女照面时,你使劲抿着嘴唇,不吭一声,但心里却在大声宣泄。沉默,像一堵墙挡在你和父亲之间。哦,此时的沉默多像一只感情的画笔呀,在声音留白的地方,反而隐藏了更多的东西。

  将心比心,你当时的处境的确让人同情。少儿时期,每个孩子都渴望得到父母的爱抚,因此,当你感受到爱的缺失,便从情感上产生了叛逆。当然,成年之后你或许会换位思考,但当时你还做不到。其实,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与你相仿,两只眼睛都长在脸上的同一侧,宛如一条比目鱼。试想,如果视线只盯着事物的一个方面,怎么可能把握整体。

  就在这时,你又突遭重创。闲聊时,保姆不小心说漏了嘴。什么?她不是我的亲妈?你浑身一颤,好像被骤降的急雨浇了一身。你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似熟悉的环境里,竟然埋藏了一个骇人的秘密。看到你惊愕的样子,保姆登时慌了神儿,“啊呀,都怨我这张臭嘴!”她忏悔似的喃喃着,“你可千万不要去问你爸,不然,他会怪罪我的。”那天晚上,你躲在被窝里,暗自饮泣。老天爷为之感伤,寝室的房檐一宿到亮都淅淅沥沥地滴着泪水。

  一连两天,你没有任何动静。饭照吃,学照上,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料,第三天傍晚,“战斗”突然打响了。作为一个贸然跃出掩体的新兵,你唯一的武器就是眼泪。你哭着,嚷着,说什么也要离开徐州,回到聊城茌平老家去。一时间,父亲显得束手无策。你惊讶地发现,父亲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堪的斗士,真的,最不堪的。瞧,你的每一滴眼泪都像子弹一样呼啸而来,他被击中了。此时,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已经完全丧失了反击的能力,只能无奈地搓着两手,哀哀地看着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像冲锋的士兵,源源不断,前赴后继。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因为,你的抉择已经是无法更改了。

  两天后,你决绝而去。

  随着闷声闷气的一声吼叫,火车慢吞吞地出发了。

  “哐当、哐当”,车轮同铁轨摩擦,频率逐渐加快,就像一对怄气的父女开始没完没了的吵架。颠簸了两天一夜,又换乘长途客车,唉,到了,总算到了。茌平,人生大迁徙的目的地,你的老家。

  那时候,你的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仅有的长辈是三爷的媳妇。当陌生的三奶奶接过行李时,你非转农的手续就算正式完成了。虽说事先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老家的贫穷和落后还是超出了你的想象。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通过一个个细节展露无遗。一夜之间,你长大了。

  必须承认,尽管你已经远离父亲,但他的光环一直照拂着你。得益于此,两年后,你把铺盖搬进县城,在新华书店当了一名售货员。转过年来,又顺利调进县医院,于是,新任护士司晓星的名字就登录在护理部的花名册中。不知不觉的,年关越来越近了。鉴于单身的因素,值班人员的表格上出现了你的名字。除夕夜,你坐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窗外,万家灯火,爆竹阵阵,喧闹的声浪不断刺激你的耳膜,弥漫周遭的孤独感又平添了凄凉的意味。你站起身,蹙着眉头踱了几步,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瞄了一眼,恰好,一束烟花腾空而起,在黑沉沉的天幕上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忽然,夜色中传来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刹那间,曳动的光芒幻化成袅袅热气。哦,同样的春节,天差地别的大年三十!在你兴奋地叫嚷中,乳娘端来一盘香气扑鼻的饺子。白面擀的皮,大白菜剁的馅,里面,掺了少许肉丁儿。你狼吞虎咽,好过瘾啊!吃着吃着,一抬头,看见乳娘正笑眯眯地盯着你,你忽然想起什么,赶忙问:“妈,你咋不吃呢?”乳娘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下饺子那会儿,我已经吃饱了。”然而,晚饭过后,你意外地发现,乳娘居然蹲在锅台边,偷偷地嚼一块玉米饼子。冷不丁撞上你疑惑的目光,赶紧背过身去。接着,又扭转脸,咧咧嘴,笑了……悄悄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你的眼角滑落,溅到描摹记忆的宣纸上。瞧,它多像情感的墨水呀,缓缓地,缓缓地洇开一片墨晕。就像黑夜可以填满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思念开始折磨你了。

  大约午夜时分,纷乱的脑海灵光一现,如同霹雳炸响,把混沌的夜幕撕出参差的口子。对,找乳娘去。你的眼睛像烧红的木炭亮得灼人——现在有了工资,也有了探亲假,还愁什么?过了春节,马上动身。然而,不一会儿,炭火便渐渐暗了下去。脚下的路千万条,你却搞不清楚究竟哪一条通向乳娘那里。你只记得那个地方大概叫凤凰崖,知道一个叫杨心田的人把你送到乳娘家,但是,并不知道乳娘姓甚名谁。盲人瞎马,去哪儿找呢?

  迷惘归迷惘,春节一过,你毅然拎起挎包,急匆匆地上路了。两天后,你抵达济南。“去哪儿?”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员开门见山。你却含糊其辞:“烟台那边……”“具体哪一站?”“我记得……那个地方叫凤凰崖……”售票员兜头浇下一瓢凉水:“没这个站点。”你一时语塞。想想也是,烟台地盘那么大,犄角旮旯车也到不了啊。“要不这样……”售票员提出建议,“你找个熟悉的地方就近下车,然后再打听一下。”熟悉的地方?噢,想起来了。那年五一劳动节,你和育儿所的小朋友去夏村演节目。对,就从那儿下车吧。

  大约九点,慢吞吞的大客车驶上郊外的阡陌。途中,你在小镇上的澡堂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你一脸倦色走下客车,在那条坑坑洼洼的街巷中,你与昨天的自己不期而遇。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连当年表演节目的大礼堂也在时间的流逝中缩小了尺寸。你四处打听凤凰崖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得到期待中的信息反馈。薄暮时分,你依然心事重重地在街上徘徊,耳边人声熙攘,你的眼里却写满寂寞。四顾茫然,你迷路了。

  无奈之下,悻悻归去。临行前,你用手绢裹了一抔泥土搁到包里。两天后,你把带着体温的泥土倒进花盆。于是,寝室里多了一株不知名的草花,朴素、淡雅,柔嫩的叶片泛着新绿。春天到了,鹅黄色的花蕊悄悄绽放,直到今天,你依然能够清晰地闻到那沁人心脾的气息。

  如果依着时间的坐标进行记述,那么,1971年9月5日无疑是个大日子。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你跨越了人生的分水岭,眉开眼笑地做了母亲。

  常言道,养儿方知父母恩。

  被婴儿啼哭撕碎的一个个夜晚让你变得神经兮兮。那天夜里,好歹把小家伙哄睡了,你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你一撩被子,心烦意乱地坐起来。此时,女儿正酣卧在梦乡里,小嘴半开半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望着苹果般的小脸蛋儿,你又想起乳娘,想到当年拉扯自己多不容易。想着想着,忽然想起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他的画面第一次出现闪回。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尽管对父亲感情淡漠,但是,你的血管里毕竟流淌着他的血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想象中的亲生母亲,他和你有着唯一的血缘关系。窗外,清凉的月色同昨夜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一声在黑暗中徘徊的叹息表明,你的心境已经悄悄改变了。

  孩子一岁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回了徐州。

  时间真是一位不动声色的魔术师,不知不觉中,篡改了父亲原先的样子。

  曾经,在你眼里,父亲就像一座山,高大威严,结结实实的压迫感让你觉得走投无路。现在,你忽然发现,父亲其实个头不高,也不像从前那样严肃,不知为什么,你突然想哭。你轻轻地、声音含糊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大吃一惊,他听见耳边“咣”的一声巨响,窗外筛进的光影被声浪掀出一圈圈波纹,甚至沙发也被震得晃了几晃。他诧异地盯着你,你却把视线转到一边去了。

  三十八岁时,你碰上了生命中的一道坎儿,你得了乳腺恶性肿瘤,不得已动了大手术。从那时起,你有了生命的紧迫感。你不知道老天爷给你留下多少时间,你想抓住有限的机会,尽最大可能,实现孝敬乳娘这一未了的心愿。你认为,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知道了你的心思,丈夫和女儿赶忙宽慰: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顾得了其他事?先养好身子再说吧。有了本钱,再去折腾也来得及嘛!由于元气大伤,此后多年你始终缠绵病榻,因为有心无力,寻亲的小船被迫搁浅了。

  说话间,时间来到1999年,五一节过后,你退休了。没过几天,你便心急火燎地收拾行囊,你对老伴说:“这次去,如果找到老妈,就把她接回来,床前尽孝,养老送终。”老伴担心地问:“身体能行吗?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不用。”你的回答干脆利落,“我想好了,到了那儿,沉住气,慢慢找,慢慢打听。”

  第一站,你去了牟平,参观了雷神庙战斗纪念馆。该庙建于明崇祯七年(1634),此处“地形豁爽,气象郁葱,左控庐山,右瞰武宁,前列岿峰,后依古郡,缭长河之沃流,荫乔木之萧森”,自古以来被称为“真仙宅窟”。1938年2月13日,父亲和一干战友在中共胶东特委书记、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司令员理琪率领下,一举解放了牟平城。而后,理琪等领导同志在庙里开会。中午时分,两百多名日军汹汹而至。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从午后一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八九点钟。趁着夜色掩护,勇士们成功突围。大家围在身负重伤的理琪身边,大声呼唤。终于,理琪苏醒了,右手颤抖着从胸前掏出了沾满鲜血的黑羊皮钱夹,郑重地交给父亲,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嘱咐道:“里面有……有……二十五元交通票……回到驻地,如数……交给组织!” 言毕,右手颓然垂落,年仅三十岁的青春芳华永远定格在民族解放的史册之中。站在仅存的战场遗物前,你感慨系之:实在无法想象,不到一平方米的铁皮雨褡子上,竟然密密麻麻,洞穿了138个弹孔!那一刻,历史还原了父亲的英雄形象,熠熠生辉,让你肃然起敬。只可惜,耽于步履滞涩,这敬意姗姗来迟。事实上,当你置身于雷神庙战斗遗址时,老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随后,你来到乳山。先后去了民政局和档案局。工作人员告之,由于当时的保密规定,现存档案中,只有解放初期育儿所的一本花名册和一张合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于乳娘的文字记录。你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凳子上,失神的眸子里有碎玻璃一样的东西轻轻滚动。“别难过了,大姐……”工作人员善解人意,“大老远的,来一趟也的确不容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复制一张照片给你留个纪念吧。”

  按照他们的指引,你又去了育儿所当年所在地——腾甲庄。说来也巧,你碰到了弟弟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据他讲,当年育儿所就是征用了他们家的老宅子。至于你要打听的杨心田,他根本说不出子丑寅卯,遍访村民,也都一无所知。就这样,你在乳山盘桓了半个多月,最后,只能揣着一张照片踏上归程。

  从健康的角度讲,2011年的夏天是黑色的。

  牙周炎引发肝脓肿,寒战、高热交替发作,伴以持续性右上腹剧痛。短短一周时间,你的生命体征明显衰竭,清晰与混沌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了。那天,从昏睡中醒来,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守在一旁的大女儿田彤赶紧俯下身。一抹惨淡的笑影,浮上你苍白的面颊。“刚才……我又梦见凤凰崖了,好像刚下过雨……崖头清清亮亮的……”你顿住话头,吃力地喘息着,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这一回,我怕是扛不过去了……我走了以后,你和田宇就把我的骨灰带回乳山,一半撒到大海边,另一半先保存着,等找到乳娘,就把它埋在老妈的坟旁。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孝敬她,死后我一定要守着她老人家。”女儿黯然神伤。她先是不住地点头,渐渐的,肩头开始轻轻颤抖,终于忍不住了,忽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午后的斜阳缓缓移过来,仿佛一束舞台的追光映着你的额角,暖暖的,亮亮的。随后,你和女儿陷入沉寂,屋里很静,静得令人窒息,静得惊心动魄。

  经过一番殊死搏斗,生命的天平一点点地向希望倾斜。终于有一天,你摇摇晃晃地走出病房。叹哉!挣脱魔爪,逃出生天。谢天,谢地,谢人呐!

  有句老话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这话一点儿不假。

  哀怜你的思念之苦,知冷知热的女儿就变成搜索信息的全波段雷达。2015年3月的一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栏目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专题报道中,再现了烽火硝烟中的胶东育儿所。当画面切出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时,紧盯屏幕的田宇听见耳边“嘶”的一声,一簇火星从眼前划过。第二天上午,经过查询,她拨通了乳山党史办的电话。接听电话的是一位姓于的女同志。田宇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和寻亲的想法,并特别强调:“如果能找到那个叫杨心田的人,答案就水落石出了。”对方听完陈述,略一沉吟,接着说:“我很理解你母亲的心情,也很愿意为你们尽点力。我有个同学在公安局,我请他帮个忙,通过特殊渠道排查一下杨心田的情况。”田宇颇为感动,素不相识,如此热心,好人啊!几天后,电话来了。一开口,对方的声音有些沮丧。她说,查遍全市的户籍系统,也没有找到杨心田这个人。至此,唯一的寻亲线索被现实的利刃生生斩断了。

  虽然未能捕获目标,但忠于职守的雷达依然坚持搜索。田宇说,那段时间,每期必看央视大型访谈节目《等着我》。一天,胶东育儿所的乳儿梁恒力突然走进她的视野。在寻亲现场,已经白发苍苍的梁阿姨得知乳娘已经去世的消息,并且见到了乳娘的大儿子——年长她十几岁的哥哥。田宇眼睛一亮,对呀,应当求助当地媒体,请他们帮忙想想办法。

  次日,田宇把长途电话打到乳山电视台,接电话的是一位姓杜的记者。听完陈述,他爽快地说:“我给你《乳山晚报》孔俊娟记者的电话,她和济南那边比较熟,人也热情,可以请她帮忙联系一下。”孔记者同样古道热肠。几天后,你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山东电视台记者杨升打来的。他说,摄制组正在筹拍一个乳儿回乳山祭奠乳娘的专题节目,方便的话,想邀请你参加。好,太好了!你啧啧称道,追思往事,缅怀亲人,无论对逝者还是生者都是一种告慰啊!

  就这样,素昩平生的人们通过电话接力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关于寻亲之谜的填空题,解析的链条一旦生成,必然合乎逻辑地向前延伸,不知不觉中,转机出现了。

  2015年10月6日,你由女儿田宇陪同再回乳山。按照事先安排,你和其他乳儿一同去给乳娘姜明真扫墓。低矮的土堆默默伫立在深秋的阳光里,山风在墓边低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腥甜的气味儿。你泪眼婆娑,轻声啜泣。你为乳娘悲恸,也为自己伤心。因为,同行的乳儿中有人已经找到乳娘,而你依然前路迷茫,不知归期。此时,你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百般呵护你的女人正隔着一抔黄土静静沉睡。亡魂悠悠,近在咫尺,你却眼睁睁地失之交臂。哭着哭着,啜泣变成呜咽,而且,那呜咽不是来自喉咙,而是从心中流淌出来的。到后来,你已经不是在哭乳娘,而是在哭自己了。

  回到宾馆,女儿随手翻阅桌头书报,无意中,一则故事引发她的兴趣。“妈,你看这个老太太。”说着,把书递给你,“她就是咱们今天上坟的乳娘姜明真。她先后抚养了四个八路军的孩子,1942年反‘扫荡’,她和婆婆抱着乳儿躲进山洞,怕暴露目标,她把自己只有两岁的儿子撂到另一个山洞里。因为连惊带吓,孩子没过几天就病死了。”你身子一颤,仿佛遭了钝击。以命换命?哎呀,咋舍得,你一声轻叹,唉,这老太太真是不容易!

  乳山归来,田宇又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揿下搜索引擎,开始匆匆浏览,突然,《威海晚报》一条报道吸引了她的眼球——是年三八妇女节前夕,乳山市妇联去乳娘姜明真的后人家中走访慰问,文章引用了老人的一段原话:“我收养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叫福星,她的爸爸叫史晓机。”田宇的脑袋“嗡”地一下胀大了,她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俨如盯着一个神秘的谶语。姥爷叫司绍基,会不会是因为口音差别,当地人把司绍基念成史晓机呢?思忖片刻,她把疑问敲进键盘,通过网络向孔记者求助。晚上八点多,反馈来了。孔俊娟证实了此前的判断,并提供了姜明真大儿子杨德亭的联系方式。田宇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因为彼此都缺乏重要依据,对方一时也无法判定。

  亦真亦幻,如何甄别呢?

  田宇思忖片刻,摸起电话,向省台杨记者求助。杨升闻讯,灵机一动:“咱们专程去凤凰崖村做一期寻亲的节目,只要找到杨心田这个人,来龙去脉就全搞清楚了。”

  数日后,你和摄制组置身于东凤凰崖村的街头。你像祥林嫂絮叨阿毛一样,逢人便提杨心田的名字。尾随身旁的那只话筒颇似饥肠辘辘的猎枪,寻寻觅觅,望穿秋水,却始终不见猎物的踪影。直到下午三点多,你和摄制组还没顾得上吃午饭。终于,你问累了,摄影师也拍乏了,杨升无奈地挥下手,撤吧。

  法国著名导演让·雷诺阿说:“每部成功的影片都有一场使影片成功的戏,但事先不可能确定是哪一场戏,这就像一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锈得牢牢的锁,只要能打开那扇门,这把钥匙长了锈或做得很粗糙都没关系。”就在大伙忙着收摊的时候,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只见一个推着小车的中年汉子停下脚步,好奇地问:“你们干啥呢?”“找人。”杨升闷着头应了一句。“找谁?”“杨心田。”没想到,那汉子竟搁下车把,凑了过来:“你找杨心田?”“是啊!”杨升认真打量对方,“你认识?”汉子嘿嘿一笑:“他是我养父。”真的?你眉毛一抬,眼睛忽地瞪大了。你看见,时间的河水瞬间褪去,历史的河床清晰坦露。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机缘造化,太奇妙了。

  通过交谈,你得知,杨心田是他养父的化名,真名叫杨奎思。母亲矫凤珍是村里的老妇女主任,他听母亲说,当初是养父亲手把孩子抱回家里。问及养父近况,他答道:“前几年就去世了。”说着,又跟上一句:“那个孩子到底送给了谁,我也说不清楚。”你的心脏忽悠一下,跌宕的瞬间,一个新的悬念出现了:自己是不是杨心田抱去的那个孩子?如果是,是留在矫凤珍那里,还是又抱给其他人家呢?

  查证工作是由杨升完成的。

  “找到了,乳娘找到了!”在报喜的电话中,他故意卖个关子,“你猜,乳娘是谁?”你迟疑片刻,问道:“就是矫凤珍吧?”“不是。”“那是谁呀?”“姜——明——真——”杨升一字一顿,接着,嗓音高了一个八度,“姜明真就是你的乳娘!当年是杨心田、矫凤珍和育儿所的所长三个人一块把你送过去的。”兴奋的情绪轰然绽成灿烂烟花,你的心中一阵狂喜,仿佛聋哑人突然恢复了听力,仿佛盲人突然看见了光明,仿佛濒危的绝症突然痊愈。然而,烟花转瞬即逝,令人窒息的昏暗严严实实蒙住你的眼睛。是啊,乳娘长辞人世, 阴阳两隔,母女情缘何以再叙!映着迷蒙的夜色,你的眼前矗起一个醒目的问号——答案揭晓了,这是乐章的间奏,还是乐曲的结尾?

  得知你心事缠绵,单位领导和亲朋好友纷纷关切,并晓以利害,提醒你不要感情用事。有的说,乳娘已经不在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你最好不要去认这门亲,不然的话,以后花多少钱恐怕也填不完这个坑,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朋友说,乳儿不光你一个,那么多人后来都没去认亲,你认了,显得他们不够意思,人家会在背后骂你的。对此,老伴的态度截然相反。他说:“既然找到了,就必须认。咱们之前还不知道欠人家这么多,这可是一笔良心债,不还,还有良心吗?”

  2015年12月1日,一大早,塞满物品的面包车载着你们一家四口冒着风雪上路了。途中,雪越下越大。车近乳山,已是傍晚时分。呼啸的北风扯着夜幕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循着车灯的光柱,你看见随风鼓荡的雪花拧成一条条白色的斜线,蛇一样在光影里扭动着。哦,漫天飞雪,是讴歌人间挚爱的深情絮语吗?

  毫无疑问,你和大哥杨德亭双手紧握的那个瞬间注定是永恒的。这是迟到了七十多年的握手呀!这一握,山高水长;这一握,倾尽心曲。在堂屋的正墙上,你看到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相框。照片上,那个守望了一生的女人默默地望着你,儿时非常熟悉的那种特殊气味悄悄飘出相框,让小屋里的每一处空间都弥漫着伤感的气息。德亭说:“咱妈先后抚养过四个乳儿,最心疼的就是你。她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哥,因为,你的命是哥的命换来的。前两年,这边新房盖好了,孩子们怎么劝她也不肯搬过来,她说,我怕搬走了,福星哪天回来就找不到家了。”突然间,你脸色苍白,一阵强烈的震颤电流般贯通全身,伴着一声低沉的呜咽,你掩面而泣。

在胶东育儿所纪念馆,司晓星流泪抚摸乳娘姜明真的照片(孔俊娟摄)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月影西斜的时候,你和乳娘团聚了。隔了几步远,那束热辣辣的目光就灼得你脸颊发烫。你猛地睁开眼,原来,你被自己的两行热泪烫醒了。

  第二天上午,你去上坟。

  村北二里许的山坡上,参差的荒草簇拥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凛冽的寒风在坟前吟唱,空气中隐隐透着草木腥甜的气味儿。唔,这是一座永远压在乳儿心上的坟墓,一抔黄土,阴阳两隔。生与死,成了乳儿与乳娘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凄楚,断断续续:“妈,我是福星……闺女对不起你呀……我来晚了,来晚了……”北风呜咽,你的满头白发瑟瑟颤抖。你长跪不起,到后来,先前的啜泣变成了绵绵诉说,隐隐约约模糊成一片絮语。女儿说了多少掏心窝子的话呀,明真乳娘,你听到了吗?

  吃午饭的时候,你把一个信封递给大哥德亭:“哥,抽空给咱妈修修坟吧。”

  乳山归来,你的心里一直隐隐作痛。你觉得,愧对乳娘和死去的哥哥。因此,你固执地认为,乳娘的去世和你有着某种关联,这种感觉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你,就像一个总也醒不来的梦魇。渐渐地,你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有些恍惚了。于是,原本安逸的住宅变成一个暧昧的陷阱,记忆中的生活碎片全都堆积在井的深处,不定什么时候,你会突然失足,自由落体一样向井底坠落,等你挣扎着爬上来时,已然神色戚戚,泪眼蒙眬。于是,屋里又会清晰闪现乳娘的身影,你看见,她孤零零地偎着炕沿儿,那么凄凉,那么无助。你知道,那是一种幻觉。让你更为不安的是,待到夜深人静,黑暗中会猛地迸出洞窟坍塌的震响,接着,你听见哥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反复出现的困扰让你的睡眠越来越差,好不容易睡着了,不一会儿,又哭醒了。

  对此,女儿田宇感到懊恼。采访时,她坦陈:“原先以为,我妈找了一辈子,乳娘等了一辈子,如果母女能够团聚,就了却了她俩一桩心事。没想到,找来找去,结果竟是现在这个样子。”老伴也同样为你揪心,他知道你得了抑郁症。根据医学解释,这是一种十分棘手的心理疾患。他们想方设法进行疏导,希望你早日挣出泥淖,问题是,你怎样才能找到脱困之路?

2019年4月3日,司晓星(右二)和其他乳儿回乳山看望乳娘(左一)王奎敏(孔俊娟摄)

  2018年6月,你们一家三口又回乳山探亲。临别前,你背着女儿田宇悄悄把三万元钱塞给德亭的媳妇。田宇得知后会心一笑:“不理解?怎么会呢!”

  采访结束时,你嗓音酸楚地说:“老妈这辈子抚养了四个乳儿,临死的时候一个都没见着。我这辈子没法报答她老人家,下辈子我还要做她的女儿,那样的话,我就有报答的机会了……”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双眸子又变得雾蒙蒙的,不清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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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