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灵的归宿
梁恒力返乡记
当重症监护室那扇橘黄色的门板被轻轻推开,你心尖一颤,眸子像被炭火烫了似的。昏睡中的母亲唇色青紫,鼻翼困难地翕动着。各种器械环伺床前,如此压迫下,蜷缩在被单里的母亲显得更瘦小了。窗外,午后的斜阳透过摇曳的枝条筛进屋里,波动的光影在母亲苍白的面颊上映出一片失血的眩晕。说真的,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你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刺痛了。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
你俯下身,轻轻地喊着:“妈……妈……”母亲的眼皮睁了一下,又睁了一下,很吃力,你甚至听到了眼皮开合时的撕扯声,终于,从缓缓开启的缝隙中透出一团朦胧的光亮,母亲醒了。看到你,她的脸上露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温暖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脸颊。“穿得少不少?不冷吗?”母亲干瘪的嘴角轻轻嚅动,“家里……怎么样?都好吧?”你的眼窝忽然有点儿发潮,唔,当生命的植被尽数枯萎,你才第一次看清母亲的心思就是崖畔厚厚的黄土呀!悄悄地,眼里有雾气漫上来,你背转身,窗外的树影不清亮了。
大概是因为子女的抚慰,第二天,母亲精神不错。她又一次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忽然噤住,一只手吃力地抬起来,颤巍巍地向前探着,仿佛在摸索一个看不见的物件。接着,你又听到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这么多年了,没有一点儿消息,不知道王殿英还在不在?”母亲的视线怔怔地盯在某处,自语般地喃喃着,“要是还活着,她的日子到底是咋过的……”说着,眼里闪动的微光慢慢沉下去。就在这时,你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树叶般从你面前滑落了。
那天晚上,你耿耿难眠。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王殿英,母亲记忆藤蔓上最凄美的一朵娉婷,你生命躯干上最神秘的一段根须!哦,乳娘,你在哪儿?日子过得怎么样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半天,直到午夜时分,才渐渐有了睡意。蒙眬中,耳边泛起嗡嗡轰响。这是在哪儿?奇怪,什么时候上了大巴?正纳闷,大客车兀地打个喷嚏,“咣当”一下停住了。
你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跳下去。后面的乘客也跌跌闪闪地逃出来,还没等最后那个人站稳脚跟,大客车便恶狠狠地喷出一股黑烟,嘟嘟囔囔开走了。说来也怪,刚刚还东倒西歪的乘客突然一哄而散,仿佛《封神榜》中擅长土遁的土行孙,眨眼的工夫便没了踪影。你来不及多想,快到家了,管它呢。可没走多远,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路边的景物让你产生了一种捉摸不定的陌生感,仿佛置身郊外。怎么会呢?你心生疑惑,脚步也不由得踌躇起来。前方的暮色中,隐约显出几栋房舍的暗影,似城非城,走近了又觉得似街非街。只见几处零乱的老宅全都歪歪扭扭,好像随时都会散架。还是问问路吧,你想。然而,周遭大门紧闭,没有丁点儿动静。你左顾右盼,发现斜对面一户门板虚掩着。这是一个用沉默凸显神秘的院落,碎石参差的院墙老妇一样伛偻着腰身,两扇被岁月锈蚀的门板污渍斑驳。“请问,屋里有人吗?”询问像石子丢进深潭,没有半点回声。你犹豫了一下,轻推门板。“吱扭”一声,近乎夸张的涩响仿佛一柄利刃,把厚重的暮色划破了。借着微弱的天光,你看见院子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位老妪。“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人低着头,一动不动,老僧入定似的。你走上前去,声音透着晚辈的恭敬:“大妈,请问……”话刚出口,老人竟中了流弹一般,一头栽倒了。
你蓦然惊醒。
额头、脖颈湿漉漉的,不用说,全是冷汗。你翻个身,目光懵里懵懂,真是莫名其妙!已经迈过了知天命的门槛,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潜意识的投影。那么,在令人困惑的梦境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谜底呢?
你百思不得其解。
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你走进中央电视台大型公益寻人栏目《等着我》。在惊喜的泪花中,你与久违的亲人意外相逢,于是,循着昔日的阡陌,你又走回童年,又看到了曾经的阴晴圆缺。你终于领悟,爱有爱的宿命,情有情的因果。是啊,如果没有乳娘的哺育,你就不会成为现在的你。而且,你惊讶地发现,除了王殿英,你还有另外一个乳娘,也就是说,你是吃两个乳娘的奶水长大的。
在亲人的描述中,1943年的高家台村静静地隐匿于岁月的褶皱里。冬至刚过,你呱呱坠地。莫非是有了不祥的预感?你用羸弱的哭声表达抗议。后来你才知道,这个当时隶属于山东省牟海县的小山村并非自己的原籍,作为八路军的骨血,你和大姐恒心一样,都是在老百姓的炕头上接受了生命的最初洗礼。鉴于情况危急,第二天一早,母亲要随部队转移。怎么安置你呢?村干部眉头紧锁,唉,真愁人呐!此时的高家台村唯有姐姐恒心的乳娘尚有奶水。情急之下,妇女主任只得抱着襁褓再次走进那个寒碜的小院。就这样,你和一岁的姐姐在乳娘李青芝的家中戏剧性地相会了。
那一年,小山村真是命途多舛。小鬼子前脚刚走,天花病毒又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错愕瞬间,姐姐恒心和乳娘四岁的女儿被生生掳获。乳娘急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旋即,一场母爱与死亡的角力开始了。那是一个令人揪心的长镜头:只见阴阳两界,颤巍巍的生命纤绳来回摆动,双方撕呀,扯呀,最终,姐姐逃出生天,乳娘的女儿却命丧黄泉。望着姐姐摇摇晃晃站起来,乳娘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哭了。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疫情刚刚消退,乳娘的奶水吿急了。也难怪,生活那么窘迫,喂养一个乳儿已经勉为其难,现在又凭空加码,要同时喂饱两张嘴巴,真是有心无力啊!你想,那不堪重负的双乳又不是自来水,龙头一拧,要多少有多少啊!
问题迅即上报,不久,第二个乳娘出现了。
她是怎样一个人呢?很长一段时间,在你残缺的记忆中,王殿英始终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不解之谜。那时候,你太小,记忆的档案还没有开启存储。直到六十七年后,你才看到了她的照片,了解了她的身世。原来,她与母亲同乡,也是土生土长的蓬莱人。结亲时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抽大烟的败家男人。眼瞅着,刚出生的女儿嗷嗷待哺,家里的生活却难以为继,年轻的母亲哀告无果、万念俱灰。最终,她用趔趄的双脚做出了人生的一次重大抉择——离家不离婚。这段维持了十几年的婚姻,留给她的唯一东西,就是对男人的失望。她的心,已经被男人伤透了。
抚着乳娘的照片,你曾经猜想,她是一个被苦难封冻的人,那厚厚的冰块始终没有融化过。实际上,当乳娘把你轻轻揽进怀中时,脸上泛出温暖的笑容,同样温暖的眼神像蜂蜜一样涂在你的脸上,甜兮兮的。哦,那一瞬间,乳娘身上显现了神圣的光彩,真的!
两年后,战场形势好转。组织上决定把散养在各处的乳儿集中起来,随即,你和姐姐恒心一起去了育儿所。七十多年后,你怀着殷殷期盼和感恩之情同小姨王玉欣一同来到央视节目现场。说起当年的经历,小姨讲述了这样一个感人的细节。她说,母女分别后,乳娘李青芝太想孩子了。有一天,她挎着一个装满鸡蛋和巧果的小篮子突然出现在育儿所。真是不可思议啊!她怎么知道两个女儿在田家村?还有,从高家台村到田家村少说也有二百多里,她拐着小脚走了几天?晚上住在哪儿?唔,念子心切,何惧关山迢递。这,就是母亲呀!隔了几步远,她就把一个风尘仆仆的笑容捧过来,眼瞅着,欣喜的神色一片片地飞到脸上,如同敷了一层淡红的脂粉,你瞧,此时的乳娘无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妈妈。姐姐恒心挓挲着小手跑过来,乳娘忙不迭放下篮子,抱起女儿,此时,她已经满眼泪花。恒心把小脸蛋儿紧紧贴在乳娘脸上,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嗞”地亲了乳娘一下。乳娘喜出望外,抹把眼泪,“咯咯”地笑了。第二天一早,乳娘匆匆而别。她走的时候你和姐姐还在睡觉。她恋恋不舍,真是一步一回头啊!终于忍不住了,又踅回来,在姐姐和你的脸上轻轻亲了亲,这才低着头,抹着眼泪走了。没想到,这竟是乳娘李青芝同你和姐姐的最后一次团聚,凄然一别,竟是永诀!
2019年腊月,我同你有了一次倾心长谈。我问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亲生母亲?你想了想,回答说,是1947年吧。我又问,当时什么印象?你顿了一下,怅惋道:“哎呀,真奇怪,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少顷,又补充说:“这件事还是小姨后来告诉我的。”于是,在你的转述中,我看见古旧的窗棂透出一缕昨日的光影,透过虚掩的门缝,一个急切的声音传到院里来了。“阿姨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谎?你真是她生的!”你呢,严严实实躲在保育员身后,怯怯地探着脑袋,眼睛里尽是警惕的神色。那个陌生的女人和蔼地望着你,嘴角泛出一抹甜丝丝的笑容。保育员拽拽你的胳膊,督促道:“喊妈妈,恒力,喊呀!”陌生女人向前跨了一步,试探着向你伸出手。你倏地缩回去,如同受惊的鸡雏拱到母鸡身下。保育员弯下腰,抚着你的脸蛋儿解释说:“阿姨不骗你,她真是你的亲妈妈!”话音刚落,你一头扎到保育员怀里,梗着脖子嚷起来:“不是!她不是屋里的妈妈,是外面的妈妈!”保育员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生母想抱抱你的愿望落空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不谙世事的你用一个明确的定义对乳娘和生母作了区隔:家里、家外,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海角天涯。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为了跨越这段情感距离,你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艰苦跋涉。
梁恒力的乳娘王殿英(前排左一)、梁恒心(前排左二)、抱着梁恒华的姥姥(前排中)、小姨王玉欣(前排右一)与梁恒华的乳娘于连英(后排左一)、抱着梁恒力的母亲王梅欣的合影
1948年,你被接到济南,进入保育小学。寄宿生,以校为家。之后,又跟随父母辗转南京、上海,在黄浦江畔,一家人的漂泊之旅才暂时告一段落。终于回家了。可不知为什么,和亲生父母住在一起,你竟然觉得束手束脚,很不自在,像住在外人家里似的。在你的印象中,母亲从来不和孩子们唠家常 ,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像极了课堂上那位严肃的数学老师。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悄悄弥漫在你的心底,你却始终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
心理学家说,从人类演化角度,女性的情绪能量远远超过男性,母亲是家庭的灵魂。进而言之,母亲的影响对于子女的性格影响往往潜移默化。一天,四妹恒青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影集,你和三妹恒华好奇地凑过去。影集里,散缀着颜色泛黄的老照片,你们一脸懵懂,搞不清那些陌生的面孔姓甚名谁。突然,妹妹恒华指着一张合影嚷起来:“啊哟,还有小孩子呢!”说着,扭过头去问母亲:“妈妈,你认识他们吗?”母亲走过来,瞄了一眼,破天荒地笑了。当然,那一刻你并未觉察,母亲的笑容里隐藏着些许苦涩:“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认识呢?这是你外婆。”她指着照片上怀抱孩子的老人说,“她抱的就是你。”接着,又指指外婆右侧的孩子和年轻女人,“这是恒力,我抱着她。”随后,手指移向另外两张陌生的面孔,“这是恒华的奶妈,姓韩,这个叫王殿英,是恒力的奶妈。”说着,目光转向你和妹妹恒华,“小时候,你们俩没有吃过我一口奶,你们都是老百姓养大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他们的养育之恩都不能忘啊!”什么?奶妈?你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模糊的忧伤。寂静中,你听见耳边有个声音悄悄嘀咕,当初为什么要扔下我们,难道我们不是亲生的?妹妹恒华呆呆地望着母亲,冷不丁冒出一句:“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送给奶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母亲怔了一下:“不喜欢你们?瞎说,怎么会呢!那时候成天打仗,太危险了。但凡有点办法,我能把你们交给人家吗?”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你看见,一条扭曲的纹路从她的眼角穿过眉心,径直爬到额头去了。你模模糊糊地感到了母亲的痛苦,但是,对于母亲的解释,当时还无法理解。直到你也做了妈妈,才意外地从小姨那儿听到关于母亲的一个细节。和你一样,大姐出生伊始就被抱给乳娘。那天晚上,母亲耿耿不寐,她太想孩子了。实在忍不住了,硬是拖着虚弱的身子,黑灯瞎火跑到乳娘家。一进门,就急火火地把女儿揽进怀里,亲呀,说呀,笑呀,不知怎的,又哭了。就这样,她抱着孩子,在凉哇哇的土炕上整整坐了一夜。坦率地讲,这个定格在岁月深处的经典画面对你的心理产生了微妙影响,于是,改变悄悄发生了。当然,这是后话。
王梅欣、梁辑卿夫妇与小儿子梁南宁(前排中)和女儿梁恒心(后排左一)、梁恒华(后排中)、梁恒力(后排右一)的合影
谈到父亲,你说,和母亲比起来,他的压迫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严肃的神情,如同他披在身上那件颜色沉闷的呢子大衣。你的感慨引发了我的感慨,因为感同身受,我也坦诚了自己的体会。我说,作为一家之主,老父亲同样用严肃规定了家庭的生活基调,因此,温情就变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东西。正由于此,我很羡慕一位同学。其父是胼手胝足的工人,一家六口的生活开销全指望他每月不到四十元的工资。拮据是必然的,不过,做父亲的非常达观,终日慈眉善目,乐乐呵呵。受其影响,老婆孩子欢声笑语,贫瘠的空间里溢满了富裕的亲情。一有空,我就往他家跑。我喜欢那种氛围,很享受,很开心。有时候,会暗自嗟叹,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相对富庶的干部之家,但在情感世界里,依然是个可怜巴巴的穷人!感慨之余,不由纳闷:同为人父,亲情冷暖为何反差巨大?若干年后,终于意识到,我和你的困惑并非特例。事实上,战争给革命者的子女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因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仅需要吃饱肚子,更需要父母爱的滋养呀!
父亲梁辑卿、母亲王梅欣与女儿梁恒心(前排左一)、梁恒力(前排右一)的合影
交谈中,你告诉我,那时候还不懂父爱,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无法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直到后来,自己也开始抚育子女,才逐渐从精神层面体悟到母爱与父爱的区别。一般来说,母爱是无条件的,父爱却是有条件的,换言之,父爱其实就是意志的物化。养不教,父之过。责任使然,父亲肯定要用意志的扳手一遍遍地为你拧紧规矩的螺丝。对此,诗人的注解不乏浪漫,或曰:父爱是一本厚重的大书。然而,因其厚重,你的阅读才每每有了压迫感。平日里,父亲没有工夫跟你们啰唆,一旦发火,那粗暴的呵斥便将家教变得简洁而且深刻。一次,弟弟南征淘气,父亲火了,当场体罚,以儆效尤。打完了,他指了指你母亲,又对你们姐妹现身说法:“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做人必须明白做人的道理。你们的路,你们自己走!”一天,你刚撂下饭碗,就听耳边一声断喝:“把饭吃干净!”你抬头一看,父亲正黑着脸,目光死死地盯着粘在碗里的几颗饭粒。你不高兴了,心想,芝麻大点事儿,至于吗?你没吱声,但小嘴一噘,糟糕,就是这个表情把你内心的想法暴露了。父亲“呼”地抡起胳膊,没等你反应过来,脸上便挨了重重一击。你身子一抖,木然定在那儿,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顿时溢满委屈的泪水。也正是从那时起,你的心离父亲更远了。
1967年,你考入扬州工业学院,攻读机械制造专业。
五年后,你嫁为人妇,转过年来,女儿出生了。那串奶声奶气的啼哭开启了深刻的生命体验,小家伙用百般依赖为你补上了曾经空缺的童年记忆。两三个小时喂一次奶;三四十分钟把一泡尿;拍嗝、洗澡、刷奶瓶、洗尿布……每天的生活都被小东西的吃喝拉撒牵扯得七零八落,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啼哭都牵动着你的心,甚至睡着了,你还固执地驱赶着听觉,竭力捕捉哪怕一丁点儿的声音。日子久了,你的耳朵仿佛有了特异功能,孩子一个极细微的响动都会被耳膜放大若干倍。尤其是喂奶的时候,听着孩子“咕咚、咕咚”的吮吸声,会突然想起那个谜一样的女人。你开始想象自己在王殿英怀里吃奶的样子。然而,你无法想象的是,当时条件那么艰苦,乳娘养育你有多不容易。正是这没日没夜的紧张与忙碌,让你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作含辛茹苦。是啊,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或许就不会对乳娘怀有那么深的感念与敬意。
让你感到惊讶的是,女儿的出现还具有改变家庭气氛的神奇力量,变化最明显的是父亲。每天回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逗逗外孙女。你瞧,小的兴奋,老的开心。望着爷孙俩其乐融融,你忽然顿悟,父亲原来是一只暖水瓶,外面冰凉,里面却是热的。一个星期天,风轻云淡,阳光明媚。父亲踱到阳台上,背着双手,凝眸远眺。那个喜欢淘气的小家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学着姥爷的样子,倒背小手,腆起肚子,仰着脖颈,看着姥爷。你忍俊不禁,多有情趣的画面啊!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偶尔回想当年挨打的情景,居然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你终于明白,父爱往往是用严厉表达的。
遗憾的是,幸福就像昙花一样,灿然绽放,又迅速凋零。外孙女六岁那年,姥爷不幸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让你同样没有想到的是,2013年老母亲会遭遇无法逃脱的一场劫难。
最初是感冒,继而引发肺炎,迁延数日,病情急转直下,多脏器功能相继衰竭。即使呼吸已经非常困难,老母亲还要断断续续地叮嘱你:“岁数也不小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神情凄然,喉咙哽咽。这一刻,母爱迸发出最后的光华。生离死别,老人家的心里有多少放不下的牵挂呀!
有人说:“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唯独父母之爱,最终指向别离。”多么残酷的生命真相啊,父母用深深的爱意帮助儿女走向幸福,儿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走向死寂。
入院第十天,摇曳了九十四年的生命烛光悄然熄灭。
母亲走了,你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眼见亲情的潮水远远退去,你孑然而立,如同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于是,诸多思绪纷至沓来,你脚步蹒跚,在灵魂的岸边踯躅。有生以来,你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初始生出那么多疑问:我出生在哪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想着想着,你忽然心生懊悔,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活着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把这些事情问清楚呢?正在自责,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滑入脑海。你看见,那个叫王殿英的乳娘站在那儿,目光沉郁地望着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你觉得,心底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哦,沉睡的情感如惊蛰后的虫儿一样苏醒了。你兀地亢奋起来,对呀,只要找到乳娘,所有疑问肯定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还有机会报答养育之恩。你喃喃自语,她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在什么地方?沉吟中,一个新的悬念产生了。
对此,我直言不讳地问:“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有了寻亲的想法?”
你语气诚恳地回答说:“过去想法很单纯,认为自己的经历都是因为革命需要,是组织安排的。”
“另一个原因是有的父母后来看到孩子与自己感情疏远,就刻意回避过去的事情。妹妹恒青有个同学,小时候也是乳娘带大的。回到父母身边后,很不适应,成天哭着、闹着要回去找乳娘。弄得亲生父母愁眉苦脸,没有一点办法。”
你说:“母亲去世,对我触动很大。我开始对人生和亲情进行新的思考。之所以要去寻找乳娘,一是为了明白自己的身世,二是为了报答她老人家。我已经七十好几了,有一种紧迫感,再不去做这件事情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说,那些日子,你的整个身心都被这个念头占据着,折磨着。可是,除了那张照片可以佐证,其他的,你一无所知,没有线索,如何寻找呢?
无巧不成书。
2013年5月,乳山市民政局一位副局长带领市电视台记者专程赴上海采访你小姨,发掘、搜集有关胶东育儿所的史料和线索。交谈之际,那扇神秘的机遇之门发出“吱吱嘎嘎”的涩响,慢慢地,闪出一道缝隙,从那一刻起,黑洞洞的寻亲之路被透过来的一束光芒照亮了。
时隔不久,乳山方面传来消息,你的第一个乳娘找到了。李青芝?“我还有一个乳娘?”你讶然而又欣然,太好了!
2015年初夏,弟弟南征突然打来电话,他说,中央电视台《等着你》栏目组邀请你和小姨去做一期节目,因为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就把电话打到他那儿。你将信将疑,去中央电视台做节目?真的假的?不会是骗子吧?为了辨别真伪,你把对方的手机号码传给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很快,事情证实了。你拨通北京的电话,直截了当拒绝了。你的理由很简单,寻亲纯属个人隐私,怎么可以公布在大庭广众之下呢?第二天,导演助理打来电话,她说,今年是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等着你》栏目准备在9月18日那天播出一期特别节目。她还特意提到,在邀请的几位嘉宾中,有位年近九旬的老者也要亲自赴京。得,简简单单几句话,让你有了不容推辞的责任感,也把你的退路严严实实堵死了。
随即,你和小姨匆匆赶往北京。
当面沟通、熟悉流程、现场彩排……准备工作环环相扣,十分忙碌。
好紧张哟!再过一会儿,节目录制就要开始了。
你牵着小姨的手,心情忐忑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廊道。在分别了整整六十九年后,充满神秘色彩的演播大厅将用特殊的视听手段,悉心营造亲人团聚的庄严仪式。
在与主持人的交谈中,你深情地讲述了乳娘的养育之恩。你说:“她不仅仅用乳汁养育了我,同时也给了我生命。所以,我今天想找我的乳娘,就是要再叫她一声妈妈,我一直没有忘记,一直想着你……”说到这里,你已经泪眼婆娑,嗓音也哽咽了。触景生情,寻亲助力团成员、资深媒体人春蔚有感而发:“一口乳汁,一声乳娘,其实是一段感情。而这段感情如果是放在一个家国情怀的历史大背景当中,你会看到的是,她的亲生父母在为国家而奔忙。大历史当中,我们会记录的是那些在战场上驰骋的人,会记录的是那些大人物,但是,我们在每一个小人物背后看到的,才是真实的一个民间的记录。它记录的是一份沉甸甸、热辣辣的家国记忆。”
接下来,伴随着现场观众的殷切期待,你和小姨满怀希望走向开启希望之门的触摸屏。手掌按上屏幕的一瞬间,你的胸廓变成了一个捣米的石臼,心跳的每次撞击都显得那么夸张,那么凝重。
哦,音乐响起来了,两扇巨大的门板缓缓打开。出乎你的意料,一位年轻的男主持人走出来。他向你们颔首致意:“二位好,我们前不久在威海帮您找到了那位姓李的乳娘。”话音刚落,你笑逐颜开。然而,主持人语气一转:“老人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不过,我们发现老人家的儿子高京堂老先生还在世。高老先生应该比你们姐妹俩大十岁左右,今天高老先生也来了。虽然乳娘我们见不到了,见见当年这位大哥哥,行吗?”你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希望之门再次开启,八十六岁的高京堂老人在儿子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着走出来。你和小姨赶紧迎上去,“大哥,你好!”说着,紧紧攥住大哥的手,“我是恒力。”大哥耳背,没听明白。你再次大声说:“我是恒力呀!”大哥恍然大悟:“哎呀!”一声惊喜从胸廓里迸出来。他迫不及待地问:“大姐呢?”小姨回答:“大姐生病,没来。”突然,大哥一声号啕:“七十多年了……”由于激动,他的口齿有些含混,“咱娘一直念叨你们啊……”心灵的闸门一旦打开,蓄积已久的情感困兽般夺路而出,你和小姨泪流满面,大哥亦老泪纵横。
采访结束前,主持人望着你们动情地说了一句话:“以后,你们就是亲戚了。”全场掌声四起,你向观众们连连鞠躬致意:“谢谢,谢谢大家!”
一个月后,你和弟弟南征驱车上路了。
车窗外,沃野田畴逶迤掠过。或远或近,房舍错落的小村庄映入视野,袅袅炊烟此呼彼应,仿佛邻里之间絮语绵绵,它们是在讲述人世间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吗?车轮滚滚,风驰电掣。你在心底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乳山,我回来了。
征尘未洗,你们直接去探望大哥。一进小院,你的眉心就慢慢蹙起来,额头浅浅的皱纹变深了。虽说是前几年才盖的新房,可是,除了睡觉的铺盖和吃饭的锅碗瓢盆,几间小屋空空如也,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甚至,连台半导体收音机也没有……唉,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大哥的日子还过得这样清苦。你一声轻叹,心里喃喃忏悔: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梁恒力(前排左二)、梁南征(前排右三)与高京堂(前排左三)、于莲芝(前排左四)夫妇等人的合影
你问大哥:“母亲是否留下照片?”大哥摇摇头:“咳,那些年,光顾着拉扯这个家,哪有条件照相啊!”你黯然神伤,是啊,乳娘牢记了你的模样,你却不知道她的面容,而且,今生今世,慈母的音容笑貌永远都是心中的一处空白,这是怎样的缺憾与悲哀呀!
稍事休整,你就迫不及待去看老屋。大哥领你们走上坡地,山路弯弯,岁月的阡陌上铺满了思念的脚印。半坡处的老屋缄默在无边的静寂中,低矮的山墙老妪一样弓着身子,岁月的颜色把每一块砌墙的山石都染得斑驳古旧,墙根处,一片片苔藓散发着历经无数风雨后的沉郁气息。你的神情悄然转换,朝圣似的庄严肃穆。哦,魂牵梦绕的故居,渡过生命之河的挪亚方舟!大哥告诉你,除了房顶的海草被换成红瓦,窗子装上玻璃,老屋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因为无人居住,屋里堆放着柴草和其他杂物。你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每一处空间;你嗅嗅,果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没错,这是乳娘灵魂的芬芳,当然,只有你才能嗅出它无处不在。因为,这种气息已经完全浸透了你的灵魂。轻轻地,耳边响起大哥的声音:“咱娘临走前还念叨你和恒心……”你鼻子发酸,泫然欲泣。你像个梦游人一样在小屋里徘徊,最终,迷失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子里。
采访时,我问及乳娘王殿英的下落,你告之:“听母亲讲,1947年蒋介石进攻山东解放区,那年冬天,她去了东海医院。后来,父母南下,双方从此失去联系。”
谈到寻亲的感悟,你对我说:“通过寻亲,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都想通了。”
我认为,从某种意义说,你的寻亲之旅其实早就开始了。这是两条并行不悖的情感路径,一边是寻找你的乳娘,一边是向生身父母走近,情感之路你走了几十年,到头来,你终于领悟到,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一生一世”。
次年八月,你带着妹妹恒青和卫国、弟弟南征一起回乳山探亲。吃饭时,一盆新上的羊骨炖萝卜勾起大哥脑海中一段陈年往事。那年过春节,母亲不知从哪儿弄到两块羊骨头。多长时间没动荤腥了!你们姐俩一人一块吃得津津有味,他呢,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瞅啊瞅。直到你把啃得光溜溜的骨头随手一扔,他立马抄起来,不管不顾塞进嘴里……大哥话音未落,你的心里一阵酸楚,眼睛湿润了。你瞅瞅大哥,他正讪讪地笑。你轻轻放下筷子,炖羊骨虽然香气诱人,但是,你已经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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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