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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故事《乳娘》连载⑥:寸草春晖·爱的接力

2024-01-03 编辑: 宋倩

第三章 寸草春晖

(小序)

      1952年7月,新中国大势初定,胶东育儿所也圆满完成了肩负的历史使命。

      翌年,育儿所接到上级指示:身处各地的父母将陆续前来接走孩子。于是,所里召开全体会议,第一次向孩子们公开了隐瞒至今的身世及亲属关系,并解释说:“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见到爸爸妈妈?就是因为国家处在危亡之际,你们的父母都奔赴战场,没法照顾你们,所以才把你们送到这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很快就能够同父母见面了……”

      一天,育儿所阿姨找到八岁的宋玉芳,认真地对她说:“爱利(宋玉芳乳名),你父母来信了,这几天就来接你。”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小班那个叫小林的女孩儿是自己的亲妹妹。

      临走前,姐妹俩去照相馆合影留念。

      第二天,一辆吉普车风尘仆仆地驶来了。一见司机,宋玉芳羞涩地喊了一声“爸爸……”,司机尴尬地解释说:“我是首长的警卫员,你爸爸工作太忙,没时间接你们,所以派我来了。”妹妹哭着、闹着不肯上车:“我不要爸爸妈妈,我要阿姨……我不走,我就是不走……”送别的几位阿姨同样依依不舍,都哭了。一位阿姨抹了下眼泪,硬是把妹妹抱上车。直到吉普车驶出人们的视线,哭闹声依然从苍茫的远方传过来……

爱的接力

      那是一个蕴含玄机的清晨。

      早起,窗外朦朦胧胧,漫着一片捉摸不定的薄雾。你像往常一样,扛起镢头匆匆出门。或许是第六感觉不甚发达,所以,在田里忙活的时候,你并未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雾气散了,太阳慢吞吞地露出脸来。就在这时,那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了。

      发生在家中的一幕场景是弟弟君辉事后说给你听的。作为姐姐的眼线,曾经的跟屁虫如同当年守候消息树的儿童团员。他说,那会儿,母亲正忙着拾掇鸡食,一名公社干部领着客人走进小院。一照面,公社干部就直奔主题:“婶子,这位大姨是从上海来的,有事找你。”养母懵里懵懂,上海来的?找我干吗?尽管心生诧异,但并不妨碍她用热情的笑容招呼客人。不知怎的,刚刚漾开的笑意突然溜号,让人觉得虎头蛇尾。真奇怪,素昧平生,却似曾相识。养母仔细端详,瞧,她穿着时髦,气质尊贵,那眉眼,那身段,都活脱脱映出了你的影子。养母的心底迸出一声轻叹,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和养母最初的反应一样,对方也是满脸困惑。

      她试探着问:“大姐,你是姓邓吗?”养母点点头。客人摇摇头:“你不像我认识的大姐,我是不是找错了?”养母问:“你找谁呀?”“宋尊光,宋大哥。我记得很清楚,那位大姐叫邓素云……”养母淡然一笑,“没错,这就是宋尊光家。邓素云是我堂姐。”对方恍然大悟,“哎呀,怪不得呢,刚才我还纳闷,你个头比邓素云高,脸面也不一样啊。”养母把客人让进屋,甫一落座,她就迫不及待地问:“孩子怎么样?”养母说:“挺好的,待会儿收工,就回来了。”客人轻轻叹了口气:“咳,她出生才十八天就托付给了宋大哥,一晃,十九年喽!”正说着话,忽然发现西屋门后探出一颗脑袋,她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养母回答:“我儿子。”客人笑眯眯地朝男孩招招手:“来,过来。”说着,拎过搁在桌上的挎包,拽开拉链。弟弟顿时眉开眼笑,嚯,一只金黄色的面包和一把红红绿绿的糖果把原本普普通通的日子变得比过年还要喜庆。

      天近正午,收工了。

      离着家门几丈远,弟弟就嚷嚷着迎上来:“姐,咱家来人了。”你说:“什么人?”“是个女的,穿得可好呢!”弟弟兴奋地比划着,你理解他的心情,既然来了客人,中午这顿饭无论如何也要改善一下了。

      一进门,坐在桌边的客人便“呼”地站起来,原本平静的脸上瞬间紧张起来,视线着了魔似的盯在你脸上。你浅浅一笑,羞涩地垂下眼帘。哎呀,那两束目光把脸蛋灼得都有点发烫了。养母咳了几声,随后,有些发颤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正子,这是你亲妈。”虽然低如耳语,但是,在你听来,却似一头怪兽挟着风雨呼啸而至。你的胸口“轰”的一震,心忽地乱了:“亲妈?不,不可能,我妈早就不在了。” “跟你说实话吧,正子……”养母的眼角泛出苦涩的笑影,“你是抱养的,我姐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你才4岁。”旁边的女人点点头,用确凿的眼神否定了你的怀疑。你怔怔地望着她,仿佛望着一个怪诞的谶语。渐渐的,你的眼窝里有光影晃动,随即,两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咚”的一声在你心底的燥土上砸出一团烟尘。你突然捂住脸,扭身跑进西屋,“咣当”一声摔上房门。哭声骤起,如同滚雷,养母和生母面面相觑,没了主意。终于,养母的嘴角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踌躇着不知如何表达。她抬手搓搓脸颊,又痛苦地咳了几声,最后,还是沉默了。

      一个时辰后,你抹着眼泪坐到灶台前。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尽管感情上无法接受,但出于礼貌,也不能怠慢突然出现的母亲。吃饭时,生母用伤感的语气发掘出埋藏已久的亲情档案,于是,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自己在家中排行老三,上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母亲说:“当时部队突围,没法带你,只好委托你的养父、养母代为抚养。他俩都是共产党员,把你交给这个家庭,我和你爸都放心。”你一直低着头,躲避着母亲的视线,白色的忧郁笼着你的脸,像落了一层霜,两片活泼的嘴唇抿成紧闭的大门。“实际上,哥哥、姐姐的情况也和你相似,当时,你哥哥撂在北京,你姐姐撂在宁波,新中国成立后,他俩先后被找回来,现在,全家只剩你一个人留在外面了……”说到这儿,母亲顿住话头,神情有些迟疑。少顷,又把视线转向养母,用求助的语气说:“老邓啊,我这次来,就是想带着孩子回去。这么多年了,我总得对全家有个交代吧。我想让正子和兄弟姐妹见个面,相互认识一下。”养母闷了片刻,开口了:“正子,要不……你就回去吧。”你脖子一梗:“我不回去!你身体不好,我爸又不在家,我走了你和俺弟俺妹咋办?家里的日子怎么过?”养母试图宽慰你:“穷人家的日子好对付,到时候……”话没说完,你气哼哼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搁。突兀的沉默产生了明显的窒息感,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

      晚饭后,养母悄悄对你说:“正子,听你妈讲,为了弥补对你的亏欠,她和你爸已经在上海为你找好了工作。上海是大城市,生活条件跟咱们乡下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年纪还小,为了将来有出息,还是跟你妈走吧。”

      那天夜里,你的心里发生了一次隐秘的斗争。也就是说,家人并不清楚你情感气压的峰与槽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听,起风了。突如其来的气旋把你心中平静的湖水搅得波涛汹涌,矛盾交织的念头像结下梁子的浪花不停地大声咆哮着、相互撕咬着。哦,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历历在目,深入骨髓的亲情让人实在难以割舍。是啊,你永远忘不了,为了让自己吃饱,没有奶水的素云妈妈揽着襁褓走街串巷讨奶吃;你永远忘不了,养父一次次背着女儿,走几十里的山路求医问药;如今,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养母重病缠身,弟妹尚未成年,自己要是走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呐?然而,养母的劝说也是入情入理,意味深长:“我知道,闺女是放心不下这个家。不过,你还得听妈说一句,当父母的,拉扯孩子到底图个啥?不就是盼着你们将来有出息吗?”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斗争终于有了结果——命运抛来的缆绳颓然落空,悬念终结了。瞧,你的生命之舟依然坚定地系在先前的锚桩上,因为,那是情感的泊位呀!

      一周后,生母郁郁辞行。你伫立道边,久久凝望着远去的背影。视线中,长长的街巷随着失意的脚步不断延伸,那是一条通往昨天的道路。是的,十九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汪水村党支部书记宋尊光就是踏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把你悄悄抱回自家小屋。

      在养父后来的回忆中,1941年的汪水村遥远而模糊,不过,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婴儿啼哭却尖厉而清晰。那年秋季,一支四十多人的新四军小分队进驻汪水。起初,村支书并未意识到,冥冥之中,一条无形的纽带已经把他和一对年轻夫妇联结在一起。听上去,丈夫操着浓浓的宁波口音,妻子则挺着大肚子,看架势,即将临盆。果然,没过多久,你出生了。十八天后,部队紧急转移。面对年轻夫妇求助的目光,村支书没有丝毫犹豫。当他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时,已然成为你抵达命运彼岸的摆渡人。从那天起,你有了一个新的家,有了新的父亲和母亲。

      采访时,我看到了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你站在父母中间,四五岁的光景,穿着花袄花裤,苹果似的小脸蛋,梳着两条小辫子。养父国字脸,浓眉大眼;养母脸庞圆圆的,眉目清秀,面色白皙。夫妇俩端坐在凳子上,身后的背景居然是一面灰黑驳杂的老旧墙壁。听村民讲,养母比养父大一岁,小时候父母包办,两家定了娃娃亲。在丈夫的影响下,勤快、贤惠的家庭主妇毅然加入了共产党,于是,夫妻加同志,成就了汪水村历史上第一对革命伴侣。据说,在村民眼里,养母是汪水街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不光长得俊,而且口齿伶俐,要不然,上级怎么会把支部宣传委员的担子交给她呢?

      后来,你才知道,养母曾经生育过一儿一女,均不幸夭折。雪上加霜的是,那年深秋,她拐着一双小脚蹚过乳山河去偏僻山坳里参加一个秘密会议。返回时,山洪突至,河水暴涨,寒彻骨髓的涡流登时变成摧残生命的炼狱。当她嘴唇青紫涉到岸边,除了上肢尚有轻微的触痛,胸部以下已经完全麻木了。及至体温恢复过来,她的体内已经埋下致命的病根,并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正由于此,夫妇俩打心眼里稀罕你,就像捡了个宝贝疙瘩,一天到晚捧在手心里。没有奶水怎么办?养母抱着你,走东家串西家,村里但凡有乳汁的奶头让你吮了个遍。渐渐地,一口接一口的奶水催生了你的情感,浸透了你的灵魂,在爱的滋养下,你一天天地长大了。

      

邓素云(左)、宋尊光(右)夫妇与乳儿宋连芳(中)合影

      天有不测风云。

      的确,全家人谁也没有意识到,当初封冻于养母体内的河水居然悄悄发生变化。就像冰面下潜流涌动,并不影响上面路人通行,可突然有一天,冰面开裂,水花四溅,一个看似正常的躯体当场坍塌了。

      因为缺医少药,病人的生命体征慢慢衰竭,清醒与混沌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你乖乖地偎在身边,养母干燥的眸子里有了潮湿的水汽,脸上也显出欣慰的神色。有时候,养父也在旁边坐一阵儿,偶尔,会有只言片语,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对于这对传统夫妻来说,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于无声处,女人体会到了少有的温馨。与此同时,细心的妻子也发现了丈夫的变化,从前那么豁达的一个人,现在居然眉头紧锁,满脑门子都写满了心事。其实,养母的感受更沉重,生离死别,她的心里该有多少遗憾和牵挂呀!

      弥留之际,养母想到了堂妹邓素珍。堂妹比养母小十一岁,因为罹患肺病,耽误了婚期。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一俟堂姐洒泪托孤,堂妹顿生悲悯。于是,在泪雨纷飞中,姐妹俩完成了一次伟大的接力。

      数日后,三十九岁的养母撒手而去,把尚未用完的母爱悉数留给了堂妹。就这样,在那个恍兮惚兮的秋日里,你有了一位新的母亲。那一年,你刚满四岁。

      养母邓素珍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个头比堂姐高,肤色略黑,打眼一看,病怏怏的。不过,相较于堂姐,她对你的关爱并无二致。是啊,母爱永远是一棵常青树,因为,它的根须深深扎进人性的土壤里。一任季节轮回,那匝地的绿荫始终不渝地重复演绎着颠扑不破的情感逻辑。

      六岁那年,你有了弟弟。时隔两年,又添了妹妹。谁也没想到,小丫头的哭声竟然成为悲剧的先导,养母体内的结核病灶就像沉睡的火山一样悄然苏醒了。起初,是低热、胸闷,伴发刺激性干咳。听着尖厉的声音如鞭梢破空般肆意呼啸,你战战兢兢拢住双臂,肩膀瑟瑟地缩紧了。随着病情不断加重,泡沫状的痰液中有了血丝。几经迁延,终于酿成一幕恐怖的场景。那是一个宁静的黄昏,倦鸟归林,牛羊回圈,你家的灶台前晃动着养母的身影。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挣出喉咙,她双手捺住胸口,痛苦地搐动了几下,紧接着,一串古怪的声音从她的胸腔迸出,震颤中,她像舷边的海浪来回摇晃,几秒钟后,斜着身子扑倒了。殷红的鲜血淋淋沥沥地从她嘴角涌出来,在锅台上、地上洇展、渲染。从那以后,养母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勉强做一点家务。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你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洗衣服。看到你像护士一样围着养母转来转去,有好心人支支吾吾地提醒说:“闺女,你妈那个病……会传染的,你还是小心点吧。”小心?干吗小心?你愀然变色,因为害怕传染就不伺候?她是我妈呀!

      那些年,也真是难为了养父母。

      身为村支书,养父一天到晚连轴转,白日里,率领老少爷们摸爬滚打;入夜后,除了开会,还要制订第二天的生产计划,逐项调配劳力。待到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能闻到从山坡上、大队部里飘来的土腥味儿和烟草味儿。如此一来,家里的事情就全撂给养母。且不说她要抱病操劳,仅靠养父挣那点有限的工分,如何养活一家五口?眼瞅着,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

      尽管如此,养父和养母还是像从前一样向着你。那时,口粮主要是地瓜干,让人稀罕的玉米饼子就成了饭桌上的珍馐美味。因此,一旦它抛头露面,弟弟君辉便垂涎欲滴;妹妹也像猫儿一般乖巧地偎着养母,扬起下巴,两只眼睛痴痴地盯着袅动的热气。然而,养母的分配方式每每令其大失所望。她先是不动声色地给他俩盛上地瓜干,而后,麻利地把玉米饼子递给你。弟弟不干了,嘟嘟囔囔进行质疑,养母连哄带骗:“你姐现在正长身子,得尽量让她增加点营养,过两年,等你长身子的时候,我把好吃的都留给你。”弟弟理屈词穷,瘪着小嘴,不吭气了。接下来,你的举动却让失望变成惊喜。只见你拿起饼子一分为三,递给弟弟和妹妹,剩下的一块递给养母,养母虎着脸又推给你。弟弟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咬上一口,有滋有味地嚼出满脸笑意,养母却皱着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弟弟君辉在后来回忆时深有感触地说:“别看父亲40多岁才有了我这个儿子,但自始至终,他和我妈对姐姐的疼爱远远超过我和妹妹。结婚前,我就穿过一件像样的棉袄,藏青色的面料,还是三姨给我做的,一口气穿了七八年。妹妹穿的,全是姐姐替换下来的旧衣服,染染色,改一改,就上身了。”

      你八岁那年,养父牵着你的手,亲自把你送进村东头那间破旧的教室。“宋连芳。”“到!”你怯生生地站起来,嗓音倒是脆亮亮的。随着学识的增长,你对父母的情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你逐渐体会到,父爱和母爱是有差别的。对于父亲来说,所谓望子成龙,俨然是一个充满无限张力的词语,它意味着父亲的关爱是通过理性呵护帮助子女跨越成长的时空距离。你很争气,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每当捧起你的成绩单,父亲眼角的鱼尾纹便滋润地舒展开来,母亲枯涩的眼窝里也会悄悄渗出湿漉漉的东西。

      多少年以后,你还会时不时地听见从童年传来的蝈蝈的叫声,只消耳边“扑”地一响,那只蝈蝈会轻盈地跳进记忆的眸子里。好可爱呀!它歪着小脑袋,潇洒地振了振翠绿的翅膀,清脆的鸣叫便从薄如蝉翼的翅下一串又一串地冒出来。你擎着蝈蝈笼转来转去地看,它却旁若无人,只顾一个劲儿地叫。你说,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父亲去赶集。哦,我明白了,那只蝈蝈就是赶集回来的路上父亲给你逮的。还有那辆独轮车,每次父亲把你抱上车头,你都体会到一种踏实的快乐。车轮是榆木做的,走起来“吱扭、吱扭”,声音很大,说得夸张一点,能传出两三里远吧。像往常一样,一听到隐约的“吱扭”声,母亲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拾掇午饭,等你们父女俩进了门,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上了桌。虽然是粗茶淡饭,一家人却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是啊,亲情所产生的幸福感同物质的多寡是根本不能画等号的。

      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养父在街上遇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寡妇。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哭闹不止。养父关切地问:“这么个哭法,是不是病了?”寡妇答道:“家里断了顿,饿的。”养父无奈地叹了一声,扭转身,闷着头走了。隔了几步远,突然甩过来一句话:“你家没留地瓜种吗?”“留了。”寡妇莫名其妙,村支书说这话是啥意思?她愣怔片刻,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了藏在话里的意思。那时候,村里没有足够大的储藏室,因此,每年秋后,代储村里分配的地瓜种,就成为各家各户必须完成的任务。待到谷雨过后,村里回拢种苗,坏了,寡妇家明显对不上数了。队长火刺刺地对养父说:“都像她这么弄,地还怎么种?不行,必须罚她的款,全村批斗。”养父的态度息事宁人:“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三个孩子也不容易。人命关天,吃了就吃了,剩下多少算多少吧。”消息传开后,村民纷纷在背后竖起大拇指:好人,老宋真是个好人呐!

      春秋数载,你小学毕业,上初中了。

      学校离家七八里,养父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每天接送,风雨无阻。上高中时,离家更远了,养父就把自行车让给你。再去公社开会,他只能徒步跋涉。看到宋支书喘吁吁、汗津津的样子,领导颇为不解:“你没骑车吗?”养父“嘿嘿”一笑:“闺女到城里念高中,给她骑了。”

      这期间,养母病情逐渐加重。你惴惴不安,高中还没念完,就毅然辞学返家。恰好,村里小学缺一名代课老师。你走上讲台,由此开始了教学生涯。

      期盼中,困难时期姗姗离去,没承想,养父又突遭不测,因为一次意外约谈,他被兜头泼了一盆“贪污集体粮食”的脏水。

      那天晚上,养父喝了不少劣质白酒,你知道他满腹委屈无法化解,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透明的液体冲刷心中的块垒。待到酒意阑珊,他把几个孩子招呼到跟前。记忆中,养父第一次召开如此严肃而又特殊的家庭会议。不知为什么,养父好半天没有开口,他坐在那儿,一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你们。终于,脸上显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下次再让人叫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高平(弟弟君辉的乳名)和小敏(妹妹的乳名) 都大了,也该懂事了,一定要听话,别惹你妈生气……”忽然,他的嗓音有点发颤,“我的事情可能会连累你们……”说着,头慢慢地垂下去。少顷,又倔强地昂起来,“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他声音低沉地强调说,“我可以用我的良心对天发誓。”倏忽一下,已经蜷缩的心脏悬起来,你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养父被羁押的那一刻,你听见重力坍塌的隆隆轰响,地震了。剧烈的摇撼让你觉得胸骨、肋骨,甚至肺叶如同倾塌的梁柱,“稀里哗啦”砸下来,顿时,心脏感到窒息般的压迫。窝在炕上的养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哆哆嗦嗦撑起身子,溺水似的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着,等她拼命挣出水面时,已经泣不成声了。

      没过多久,养父锒铛入狱。

      消息传来,你悲愤不已。那天晚上,你耿耿难眠,沉沉黑暗为你的灵魂进行了一次庄严洗礼。是的,灵魂也是在磨难中慢慢长大的——爱,是它的起点,也是它的年轮。不管怎样,灾难发生之后,生活再也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听说支书成了坏分子,许多村民表示质疑。很快,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提供检举材料的小队会计。“你不是说书记贪污吗?那么,我们也问一句,你是会计,管钱管物,你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净?”“要想贪污,你最有条件,你必须给大伙说清楚。”什么叫众怒难犯,只要瞅一眼那个群殴的场面,就会明白什么叫作痛打落水狗。看到民意汹涌,工作组索性将小队会计一并拿下!

      若干年后,刑满释放的构陷者良心发现,悔不当初。同弟弟君辉聊天时,他道出了曾经的隐情,虽说不过寥寥数语,却贯穿了一个家庭整整12年的悲惨时空。当时间的河水终于洗白冤情,昨天的故事已经白发苍苍,宋支书的大好年华亦戚然远逝。

      变故发生后,负面影响随即显现,你被校方撵下讲台,扫地出门了。

      新的打击让养母再遭重创,咳声骤起,血渍狼藉。喘息甫定,她擦着嘴角,想说点什么安慰你,可是,说什么好呢!哀叹之余,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怜惜,她明白,家庭生计的重担今后将无情地压在你柔弱的肩上。唉,苦命的闺女!你的表情倒很平静,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不让教就不教呗,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下地干活吗?嘁!”于是,广袤的原野变成新的黑板,养父留下的镢头变成“吱吱呀呀”的粉笔,你描呀,画呀,字里行间,写满了摸爬滚打、栉风沐雨。尽管你使出浑身气力,一天也只能挣六七个工分。辛辛苦苦干到年底,一结账,居然欠了队里数百元钱。望着账目表上骇人的赤字,你神情凄楚,默然无语。对于饥饿的肠胃而言,食物就是最简单又最权威的真理。在弟弟君辉的描述中,那几年,吃饱肚子就是全家的奋斗目标,作为过来人,饥饿的滋味实在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慢慢地,人们发现,性格开朗的小正子变了,不仅话少了,笑容也不见了,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一双抑郁的眸子竟然堆满了夜色的孤寂。

      农历八月十五,二姨登门了。一包做工粗糙的月饼带来了久违的欣喜。养母拿起一只月饼,掰成两半,递给弟弟和妹妹。然后,又拿起一整只月饼塞给你。你看了养母一眼,轻轻掰了一小块儿,又递回去。养母嗔怪道:“这孩子,大了,咋就不听话了,拿着,别惹我生气!”看到养母面带愠色,你只好乖乖接过月饼。从那以后,你的唇齿间始终滞留着月饼的芳香,那圈红褐色的图案也永远成为你灵魂的胎记。后来,你享用过许多糕点,但在情感的天平上,它们的重量同当年那块月饼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就在一家人度日如年的时候,你的亲生母亲突兀而至。过后,你专程跑去莱阳探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养父。对此,养父颇感自责:“这事怨我……早晚得有这一天,我应该早讲给你听听。”他劝你:“上海是大城市,你爸你妈又是大干部,家里的条件跟咱这边没法比。既然联系上了,你就犯不着待在乡下遭这份罪,该回就回去吧。”你懊恼地蹙起眉头,眉宇间挤出的竖纹如同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不,绝对不可能!”

      为了让社员多多少少增加点收入,村干部一番琢磨之后,决定偷偷摸摸搞点副业。

      听,机遇来敲门了。

      迎接它的,当然是激情与干劲。

      你从大队领回玉米叶,利用晚上的空闲编织小垫子。先前的作息规律紊乱了,那盏脏兮兮的小油灯也由此患上了失眠症。瞧,昏黄的光影困倦地摇曳着,淡淡的光晕浸着你同样困倦的眸子,从夜色微凉到月没参横,你不停地编呀编,仿佛制动失灵的车辆沿着惯性的斜坡一个劲地向前滑行。养母实在忍不住了,心疼地絮叨说:“你不要命了?明天还得下地,赶紧歇了吧!”漫在窗台上的月光晃了一下,发出隐隐的喟叹。的确,望着眼前的一幕,向来不动声色的月亮也被深深感动了。

      有时候,生活就如同一部时空交错的电影。通过平行蒙太奇,我们看到,这不是汪水,也不是乳山,而是千里之外的上海街头。一周前,你接到一封家书。信中,母亲表达了全家人期盼你来沪探亲的迫切心情。起初,你并未理会,但经不住养母再三劝说,最后,勉强同意了。临行前,你多了个心眼,让妹妹和你结伴而行,有了护身的挡箭牌,撤退时就不愁找不到借口。

      唔,上海的一切好新鲜哟。

      楼房如层林尽染,商场似孔雀开屏,更有旋转木马似的车流、人流把你搞得晕头转向。

      就在你滞留上海期间,弟弟君辉做了一件让你疚痛终生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放学早,贪玩的弟弟趁机去了邻村同学家。太阳离山顶还有一竿子高,他的肚子就咕咕叫上了。挨饿的滋味真难熬啊。从同学家出来,没走多远,碰上一户人家吃晚饭,小饭桌就摆在大门口,把他馋的呀,就那么傻傻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再也迈不动腿了。过了一会儿,他居然怯怯地伸出手,自语似的咕哝着。男主人瞥过来一眼,冷着脸,没接茬儿。女主人犹豫片刻,开口了。“你是哪个村的?”“汪水。”“噢,姓啥?”“姓宋。”“你爹叫啥名字?”“宋尊光。”埋头吃饭的男人扭转脖子,冷冰冰的脸上有了暖色,他感慨道:“我听你们村的人说,你爹是个好人呐。”女人悄声嘀咕了一句:“他不是让公安局抓走了吗?”男人眼睛一瞪:“你瞎咧咧啥?”说着,朝屋里努努嘴,使个眼色。女人颠颠地跑进屋,拿出半个玉米饼子递过来,弟弟接过饼子,千恩万谢。一扭身,便狼吞虎咽,吃急了,噎得直翻白眼,抻着脖子,公鸡啼鸣一般,连着打了几个嗝。

      后来,消息传到舅舅耳朵里,他又跑来告诉姐姐。养母气得火冒三丈,戳着弟弟的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骂起来:“小兔崽子,出去要饭!你这不是成心丢老宋家的脸吗!”听了这话,你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随即,你给上海写了一封求助信。救急如救火啊!从那时起,翩翩鸿雁每月都会准时送来20元补贴。放在今天,这点钱显得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雪中送炭。的确,连续四年的资助如同一条脱困的纤绳,在亲情的助力下,逆水之舟终于渡过了波涛汹涌的岁月之河。

      那天,你在田里淋了雨,一连三天,高烧不退。第四天,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要去锄地。养母连说带劝,好歹把你拦回来,然后,守在炕边,默默地望着你。慢慢地,怜悯的目光中生出愧疚之意。是啊,当初,她当着堂姐的面发誓,将来一定要用自己的爱心给你更多补偿,可是,时间却让现实内容悄悄变质。如今,面对曾经的承诺,她该怎样兑现那张空头支票呢?沉吟半晌,养母旧话重提:“闺女,我想来想去,你还是回上海吧,省得在这里受拖累。你还年轻,干啥都不耽误。去了大城市,准保比窝在山沟沟里有出息。”你猛地拽过被子,把脑袋蒙了个严严实实。话不投机,养母当场卡壳了。

      1969年8月,养父刑期届满,出狱了。

      明亮的阳光下,他怕冷似的拢着双臂,身后,拖着一条沉重的阴影。但无论如何,亲人团聚是离散五年之后最令人高兴的事情。唏嘘过后,自然少不了摆酒接风。或许是长期戒酒的缘故,从前的海量竟明显缩水,没喝多少,养父就醉了。

      旧愁未泯,你的终身大事又成了养父养母一段新愁。按照当时的规定,芳龄十八,女子即可跨越婚姻的门槛,你呢,时年二十又二,依然待字闺中。在当地,显然是屈指可数的大龄青年了。

      养父养母当然希望你能够寻一个好夫婿,即便不回上海,起码也应该嫁到城里。他们深知,作为女人,出嫁犹如二次投胎,因此,希望通过婚姻弥补对你的亏欠。从这个意义说,无论对你还是对养父养母,这都是极其重要而且唯一的机会。

      一家女,百家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没有进城,也没有远走高飞,而是选择了邻近汪水的李格庄青年农民于朋之。你的思路很明确,既然是父母的小棉袄,离得太远,他们怎么能想穿就穿呢!

      通过媒人的描述不难看出,于家不过是村里的一户普通家庭:全家兄弟四个,于朋之是长子。介绍人夸赞说,他是全村公认的大能人,不仅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而且心灵手巧,木匠、瓦匠无师自通。初次见面,你怦然心动。嚯,一米八几的个头,五官俊朗,身材魁梧。该当因缘际会,一上来,对方那憨憨一笑,瞬间激活了你的情感电路。印象最深的,是他明亮的双眸。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没错,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坦诚、清澈,就像一口深邃的井。你只向井里看了一眼,淋漓波光便在心中荡漾了一生。和女人的细腻相比,对于初次相亲的感受,男人往往是粗线条的。事后,他能提供的唯一线索就是你的辫子。他说,那条辫子挺长,油亮油亮的。看得出,在他心目中,那条辫子无异于感情的破折号,至于后面的内容,则有待于时间去补充了。

      你把自己的感受如实告诉了养父母,你说:“我都打听了,他手很巧,能吃苦,通过接触,觉得这个人也很实诚。二老要是不反对,我就跟了他吧,这样离你们也近,走动方便,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养母没吱声,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养父,那目光的意思是说,孩他爹,你表态吧,你是一家之主。不知怎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养父那张熟悉的面孔就老了好多,他目光严肃地看了你一眼,开口了:“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得想好了。嫁给他,你不后悔呀?”“不后悔,我自己拿的主意,我认命。”“好吧,既然这样,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说着,养父又追上一句,“这件事,你还得和你上海的父母说明白,听听他们是什么意见。不然的话,他们会埋怨我和你妈一辈子。”

      听说姐姐找了农民,弟弟君辉感到十分惋惜。他对你说:“姐,就凭你这条件,找农村的太亏了。你回上海多好!”你回了一句:

      “你懂什么?我在当地找对象,结了婚还能回娘家住。不然的话,这个家怎么办?谁给你做饭吃?”弟弟也道出了心里的小九九:“我早就想好了,你要是回上海,我也能跟你到大城市去。”你笑了:“傻弟弟,上海是咱们待的地方?”你抬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心里说,别看个子不矮,说话办事还是个孩子。

      商定婚期时,养母的心情比养父还迫切。由于长期的病痛折磨,她瘦得走了形,枯萎的身体被疾患的箭镞扎得千疮百孔。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让她日益沮丧,以至于对病情越来越没有把握。正由于此,你能否尽快婚嫁,就成了养母的心病。对她来说,那个标志性的时刻无疑具有特殊内涵:一是兑现当初的承诺,二是告慰托孤的堂姐。

      很快,养母就开始张罗嫁妆了。

      按照当地风俗,女儿出嫁陪送的三铺三盖,须由母亲亲力亲为。选好被面,弹好棉花,仔仔细细缝好网套,再择定一个双月双日的吉祥时辰,就可以静候开工了。那天上午,艳阳高照,喜气盈门。院子里铺开塑料布,养母和几位帮忙的妇女席地而坐,聚精会神,颇似联袂创作的画家着意描摹一幅精致的作品。听着几位大婶七嘴八舌的讲述,你才知道,做床被子原来还有那么多的讲究。譬如,被子要缝两床厚的,每床棉花十斤,寓意十全十美;剩下一条,棉花六斤,寄望六六大顺;缝被子必须用双线,针脚要密,一根线从头缝到尾,意思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夫妻白头到老,生活甜甜蜜蜜。看到絮了十斤棉花的被子厚得有些夸张,你不解地问:“平时盖的被子也没这么厚呀?”一位大婶笑呵呵地解释道:“一床被用多少棉花,可是有说道呢!当年我出嫁那会儿,听我妈讲,被子和辈子一个音,陪嫁的被子一定要做得厚厚的,这叫“厚被(辈)子”,图个吉利。结婚是终身大事,谁不想以后过日子多点福气。”那一刻,你的心弦被悄然拨动了。唔,稠密的针脚温暖、细腻,一针一线缝进了多少关爱与祝福啊!

      冬至一过,满打满算,离你出嫁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

      随着婚期临近,养母的病情却日益恶化。在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呛咳中,窥伺多日的死神蠢蠢欲动,结果,喜庆的帷幕尚未拉开,悲剧的锣鼓却抢先起势。好可怕啊!殷红的鲜血从养母嘴里、鼻子里喷涌而出,如同剧烈的火山爆发。你和养父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院。一番紧张忙碌,好歹把吐血止住了。大夫和养父是老朋友,私下里干脆实话实说:“老哥呀,嫂子这病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不瞒你说,住院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还不如把她接回去,好好伺候两天吧。”养父默然无语,是啊,对于不久于人世的妻子来说,医院的真实作用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安慰,科学无能为力的地方,只有用亲情和爱才能填补。

      不难想象,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养母的内心有多么煎熬。那透着深深遗憾的目光让人觉得,她实在就是竞技场上充满悲情的接力选手,在跑过漫长的赛道之后,终点线已经近在咫尺,突然,一个趔趄,颓然扑倒,纵使拼命挣扎,却再也没有气力重新站起来了。

      许多年以后,你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红,似乎洇出了血色。不经意间,夜色从天际笼罩下来,隐进黑幕中的院落,好像在悄悄酝酿什么。夜半时分,陷入昏迷的养母突然醒了,你赶紧俯下身子,一瞬的工夫,她就紧紧拉住了你的手,就像当年领你去赶集,从头到尾都把你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生怕把你丢了似的。有生以来,你还是头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无限依恋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喉咙里挣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嘴唇吃力地翕动着,你把耳朵贴过去,听见声音游丝一般,很细,很弱。“原先寻思……好歹再捱上两天,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人拗不过命……”说着,她的手突然紧握了两下,“孩子大了,让他到我坟头上来言语一声……和姥姥拉拉呱……”你抹着眼泪,使劲点点头。养母困难地喘息着,把目光移向养父,用最后的力气把爱的接力棒交到他手里:“后天……正子就过门了,到时候,你可不能掉泪,得让闺女走得高高兴兴的……”话音未落,一串锐利的呛咳从喉咙里猛地窜出来,她的肩膀向上一拱,手痉挛地抖了抖,然后,慢慢地松开了。

      那一刻,沧海桑田;那一刻,泪雨滂沱。

      时隔一天,那个特殊的黎明戚然而至。当新郎的嗓音蔼然响起的时候,一个泪眼蒙眬的新娘神情落寞地走进了自己的婚礼。临别前,养父怔怔地望着你,神情明显有些恍惚。是啊,仿佛就在昨天,那个小小的襁褓还揽在怀里,那稚嫩的哭声也清晰可闻,一眨眼的工夫,二十四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你抹着眼泪,声音颤颤地对养父说:“爸,我虽然是嫁出去的闺女,但是这里还是我的家。你放心,我一定回来照顾你和弟弟妹妹。”养父伤感地回答说:“别傻了,结了婚,就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了。”你马上强调:“我和朋之都商量好了,保证说话算话,你放心就行了。”养父点点头:“好啊,随你吧。”一家人把你和女婿送到门外,弟弟和妹妹把你扶上姐夫的自行车,养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吧,走吧!”车子还没拐出胡同,憋了很久的泪珠便溢出眼角,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蜿蜿蜒蜒地滑落了。

      就这样,在那个恍惚的冬日里,你有了一个新的家。依着今天的眼光看,这个家可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除了一个大衣柜和一个小饭橱,别无他物,看上去,原本不大的洞房显得空荡荡的;天棚的处置同样敷衍潦草,几张废报纸一糊就竣工了。对于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法,你用会心一笑表明了自己的理解——财产并非唯一的证婚人,因此,幸福不是一个单纯的物质概念,幸福感的获得必须有灵魂的参与。

      来年秋天,你诞下一名女婴。因为脐带绕颈,导致胎儿窒息。可怜刚出生的小家伙,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被死神无情地抛进了黑暗的渊薮。

      又熬过了十个月的妊娠之苦,你终于听到了令人释怀的啼哭。欣闻喜讯,养父急火火地骑上车子去看外孙。小家伙似乎有了心灵感应,一边在襁褓中蠕动着身子,一边嗓音粗粗地“咿呀”了两声。养父笑了,你也笑了。欣慰之余,你心生感慨,如果两位养母知道自己有了外孙,该多高兴啊!

      儿子刚过了百日,你就抱着娃娃回了娘家。

      天伦之乐让寂寞的小院重新热闹起来,舒心的笑容仿佛春天的湖水漾起阵阵欢波。嗬,你多像一团面引子呀!因为这个由头,锅里便有了暄腾腾的大饽饽,饭桌上也开始香气氤氲了。

      时隔数年,又见喜鹊登枝。

      养父沉冤昭雪,彻底平反并恢复名誉。

      宋连芳(左)、于朋之(右)夫妇与小儿子于海涛(前中)、大儿子于海洋(后中)合影

      不久,你重返讲台,先是去李各庄小学,而后又去流水头初中担任代课老师。此时,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经历过生活的惊涛骇浪,命运之舟终于驶入波澜不惊的宽阔水域。放眼望去,风平浪静,波光粼粼,让人对渔舟唱晚生出无限向往。不料,突然间阴风怒号,樯倾楫摧,小船瞬间倾覆了。

      那天早上,你骑自行车去学校督促学生早复习。眼看就到校门口了,拐弯时,与一辆运煤的大卡车迎头相撞。天塌地陷的一刹那,生命之弦砰地崩断,你的人生之旅戛然而止。是年,你刚满四十三岁。

      惊悉噩耗,养父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从后续影响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感重创是毁灭性的。弟弟君辉发现,姐姐走后,父亲的眼神里平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就像蒙了灰的老灯泛着黯淡的光影,失了水分的头发干枯杂乱,庄稼撂荒似的。三年后,老人郁郁而终。在经过了八十三年的漫长跋涉之后,他终于同等待多时的妻子在天国里相聚了。合葬完毕,弟弟君辉在父母坟前恭恭敬敬竖起一块石碑。此时,距汪水村二十里之遥的一处坡地里,你正在静静沉睡。坟头上,几株野山菊不知什么时候绽开了花蕊,浅浅的小黄花朴素、灿烂,走近了,就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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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