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岁月深处
(小序)
1941年深秋,一位姓侯的八路军女战士因为伤病住进乳山小于家村的堡垒户。女主人曹文琳不由分说便把小儿子的铺盖从正屋挪出,那一年,小男孩刚满六岁,大名冯德英。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照料,女战士伤病痊愈,嘤嘤泣别。此时,冯家年仅3岁的小女儿却因体弱多病且疏于照料,不幸夭折。时隔数年,积劳成疾的母亲亦溘然长逝。锥心刺骨的童年记忆在少年冯德英的心底悄悄埋下文学的种子。
1952年,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沁着细汗的双手铺开稿纸,随即,颤巍巍的笔尖流淌出深深缅怀——孕育中的长篇小说《母亲》出现了第一次胎动。经过长达6年的艰辛创作,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第一个丰满、生动的革命母亲的艺术形象终于诞生了。小说定稿时,时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陈斐琴对作者说:“已有高尔基的小说名叫《母亲》了,你这部小说能不能不叫《母亲》?当然,若没有更好的,叫《母亲》也行。苏联有他们的‘母亲’,我们也有自己的‘母亲’。”冯德英反复斟酌,沉吟中,摇曳于书稿中的“苦菜花”倏然跃入脑海,作者怦然心动。
1958年1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第一本长篇小说《苦菜花》正式出版。一时间,读者追捧,洛阳纸贵。随后,黄澄澄的生命之花又在银幕上灿然绽放,于是,观众们记住了那句经典台词:苦菜根苦,开出来的花是香的。
好大一棵树
令人错愕的马蹄声是在那个炎热的午后突然出现的。
像往常一样,佟玉英絮叨了老半天,好歹把闹觉的小丫头哄睡了。宫家老宅终于安静下来,她松了口气,眼皮疲惫地耷拉着,像卸下犁杖的耕牛一样开始咀嚼小憩的甜蜜。朦胧中,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清晰的节奏由远而近,紧接着,一声嘶鸣撞入小院,佟玉英一个激灵,醒了。
“啥?把永胜接到青岛去?”望着突然而至的陌生人,她一脸惊诧,仿佛光天化日碰上了劫匪。小战士憨憨一笑:“临来的时候,首长再三嘱咐,让我代他们夫妻俩好好谢谢你。”她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大张着嘴巴,呼吸零乱,缺氧似的。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沉默中挣脱出来,嗓音颤颤地说:“先进屋吧,歇歇,喝口水。”一阵忙乱过后,小战士重新骑上马背。把小永胜递过去的一瞬间,佟玉英觉得全身的血“呼”地涌上胸口,把那颗蜷曲的心挤得更痛了。
那天晚上,她像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待到月亮熟透时,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静得如同密林深处的一潭死水。昏暗中,小屋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她翻个身,又翻过去。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迷离。忽然间,冰凉的月光化作一团弥散的夜雾,心脏猛地一沉,她觉得,一只无形的大手开始在腔子里掏啊掏,三下两下,就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实在舍不得呀!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用乳汁和心血浇灌的花蕾已经成为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当命运的铡刀倏然落下,骨肉分离,痛楚自然不言而喻。
天刚放亮的时候,一声惊悚的哭喊划破岑寂。丈夫一骨碌爬起来,只见她脸色苍白,一双惊恐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窗户,很显然,她被脑海里的情景魇住了。丈夫俯下身,唤了一声,她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令人心碎的目光表明她又同现实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都说往事不堪回首,是啊,作为当事人,她可以回避往事,却躲不过梦的纠缠。在梦中,小女孩的哭喊突兀而起,惊悸、凄厉,那是一个被泪水浸透的噩梦啊!
记忆中的那个傍晚,残阳如血,暮霭沉沉,平日很少着家的父亲突然回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瘦削的脸颊透着倦色。那会儿,她还小,才八岁出头,根本不懂生计,所以,也无从想象父亲到底在外面忙些什么。母亲赶紧张罗晚饭,很快,锅底响起柴草的喧闹,带着潮气的柴火发出“毕毕剥剥”的爆响,燃起的火苗从灶口曳出缕缕蓝烟,灶台上开始袅动蒙蒙雾气。哦,谁能说得清,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过多少人间冷暖,那燃烧后的灰烬埋藏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此时,全家人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永别前的最后团圆,一俟更深人静,喋血悲剧将铿然开锣。
下半夜,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没等回过神来,几条黑影已经破门而入。顿时,土炕上人影撕扯,父亲拼命挣扎。她怕极了,边哭边瑟瑟地缩进墙角。黑暗中,有人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看看是小子还是闺女?是小子就弄死他!”话音刚落,一个黑影扑过来。旋即,拎着小辫子掼出一句:“妈的,是个赔钱货!”当五花大绑的父亲被推搡出去,绝望如山洪般翻卷而来,顷刻间,把老宅吞没了。
惊悉噩耗,村民愕然。
“哎哟,这个佟彬,啥时候成了共产党?”一些村民表示不解,在他们看来,佟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为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搭上性命去干那些得罪官府的事情呢?后来,做女儿的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执念与取舍。是啊,那束耀眼的精神之光突破了时空局限,属于永恒的岁月。
常言道,男人顶梁柱,家人一片天。
柱子一倒,天就塌了。家庭的突然变故,让母亲手足无措。试想,一个妇人,要独自拉扯两个闺女,既当娘又当爹,这日子可咋过?就在那个悲惨的夜晚,年轻的母亲一下子变得七老八十似的。从那以后,她会长时间地枯坐在深秋的暮色里,凌乱的头发被风吹成一架飘扬的经幡,看上去,整个人仿佛一具行将供奉的祭品。忽然,她肩膀微微颤抖,腔子里挣出一串呜咽,伴着一阵阵的啜泣,凄美的晚秋停止了呼吸,所有的绿色都殉情而去。眼瞅着,盈盈热泪结成冰花,生活的严冬悄然降临了。
那天,大雪封门,人踪泯灭。母亲无奈地挎起讨饭的篮子,吃力地拐着一双小脚,趔趔趄趄走出院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她迟疑着停下脚步,雪野茫茫,路在哪儿呢?看到孤儿寡母的可怜处境,好心人劝她说:“到哪座山头唱哪支歌,不为别的,为了孩子以后有个着落,再找个男人,改嫁吧。”她没吱声,但是,眼神却把心中的疑虑泄露了。不错,改嫁提供了一个改善现状的机会,但也很可能埋藏了一个陷阱呀!怀着矛盾的心情,她对那个充满风险的诱惑进行了窥视,静寂中,一个神秘的声音穿过她的灵魂——万一人家不待见两个闺女,孩子落他手里,不就更遭罪吗!既然心障挡道,只得望而却步。就这样,她被母爱绑架了,心甘情愿地成了自己的人质。
捱了六年煎熬,心神枯竭的母亲撒手而去,撇下两个孤女,一个二十出头,一个还不到十五岁。若干年后,佟玉英的儿子宫尚路谈起家族的悲惨遭遇依然难以释怀。谈及母亲,儿子颇为感慨。他说:“老妈真是个苦命人。九岁没了爹,十几岁又成了孤儿。眼看着活不下去了,姥姥说,嫚啊,嫁人吧。咳,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啊!你想,就她这种情况,这种家庭背景,能找个好夫婿吗?”
事情果真如此。
当神情忧郁的小毛驴把新娘子驮进西涝口村时,佟玉英仓促的青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婚不到一年,丈夫病倒了。三年后,男人油尽灯枯,佟玉英一身缟素,泣不成声。出于怜悯,有人悄悄点拨:趁年轻,赶紧再寻个男人吧。经过一番撺掇,她改嫁到马石店村,丈夫叫宫纾贞。婚后不久,她怀孕了。慢慢地,身体愈发臃肿,青灰色的大襟棉袄凸成一顶圆鼓鼓的帐篷,一排襟扣明显错位,被隆起的肚皮撑出一道宽缝。孩子生下来没几天,便因为严重腹泻,一命呜呼。转过年来,大襟棉袄再度隆起,没想到,尾随着男婴的嘹亮啼哭,那个聒噪死亡的女巫又汹汹而至,不容分说疯狂撕扯,到底把孩子抢走了。
就在这时,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率部进驻马石店村。一天傍晚,住在宫家对门的王儒林、宫本芹夫妇突然登门求助。王儒林是山东莱芜人,早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其后,追随胶东特委书记理琪投身革命,时任司令部作战科科长,是胶东军区屈指可数的笔杆子;宫本芹是当地人,在战地医院担任护士长,曾经当过许世友的保健医生。考虑到乡情难却,开场白自然是宫本芹那地道的乳山话:“老弟呀,我和儒林来,是想求你帮个忙。”王儒林随声附和:“来的路上,本芹还说,求谁也不如求你老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宫字嘛。”求?宫纾贞眉毛一抬,眼睛“呼”地瞪圆了。没错,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对方眼里,自己竟然是“蚂蚁戴笼头——面子这么大”!他搔搔后脑勺,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哎呀,乡里乡亲的,又不是外人,客气啥!说吧,么事?”宫本芹会心一笑,开口了:“我们有个闺女,叫永胜,五个来月,你知道,部队成天行军打仗,孩子跟着遭罪,大人也担惊受怕。听邻居说,兄弟媳妇这会儿还有奶水,我和她爸就想,能不能麻烦你们帮着带带孩子?”说着,扭脸望着佟玉英,眼神热辣辣的。事情来得猝不及防,佟玉英兀地愣在那儿,接着,嘴角搐动了一下,慌乱地掩饰着,把视线避开了。此时,宫本芹哪里知道,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对方的内心有多么纠结。
采访时,儿子宫尚路用感慨的语气复原了母亲当年的心境,他说:“老妈对八路军有感情,她虽然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但知道他们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就像姥爷一样,他们不怕流血牺牲,是为了老百姓打天下。现在,人家有了难处,当然应该帮一把。可是,她又担心,自己两个孩子都没养活,如果是奶水有问题,再把人家的孩子弄出个好歹,咋交代呀!”宫纾贞也没吱声,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像一个耐人寻味的谜语。闷了一会儿,抬手搓搓脸颊,喉咙里古怪地响了两声,如同山涧被落石堵了似的。看到气氛有些尴尬,王儒林给妻子使个眼色,宫本芹心领神会,语气诚恳地对宫纾贞说:“我知道,这件事给你们添了大麻烦,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弟妹好好合计合计,赶明儿我再来听个回话。”
客人刚走,妻子的诘问如同滑脱的山石“咕咚”一声落下来:“当家的,这事到底咋办呀?”丈夫的喉结困难地扭了几下,像口吃患者一样好歹把句子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奶水好不好先不论计,你就不怕哪一天走漏了风声,像你爹一样遭人家祸害?叫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话间,太阳偷偷溜走了。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产房,开始不声不响地分娩夜色。人一旦有了心事,睡眠就麻烦了。躺在冰凉的土炕上,佟玉英一个劲地胡思乱想。幽暗中,情感的犁铧深深划开夜的田垄,黑色的、泛着潮气的土块翻上来,把心头堵得满满的。
第二天,佟玉英正忙着张罗午饭,宫本芹笑吟吟地进了屋。正在吞云吐雾的宫纾贞赶紧搁下烟袋锅,讪笑着开口了:“孩子的事情,我们俩都愿意帮这个忙,可是,玉英的奶水不行。你也知道,我那个小子,前些日子刚丢了,还有上边那个丫头,要是活到现在,早就满地跑了。咳,奶水不养人,你有啥法子?我和你弟妹寻思,自己的娃儿丢了就丢了,庄户人家,命贱,不值钱,你家永胜可不一样呢!”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听了对方这番说辞,宫本芹一时无言以对。很显然,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没有丁点儿破绽。可是……她想说点什么,话在肚子里绕来绕去,欲言又止。随后,她主动岔开话题,焦点也随之转移了。宫纾贞擎起烟袋锅,使劲嘬了两口,一缕烟雾盘旋弥散,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没想到,刚撂下饭碗,宫本芹又登门了。她朝佟玉英晃晃手上的玻璃瓶,认真地说:“来,弟妹,挤点奶,我拿去化验一下,看看奶水到底行不行。”一句话点到死穴上,夫妇俩顿时没了章程。然而,此举看似一本正经,实际上却是虚晃一枪,说白了,就是用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制造说服对方的托词。检测营养成分?就当时的条件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尽管如此,宫本芹也必须见招拆招,而假戏真唱,则是急中生智。
听到化验结果,宫纾贞张口结舌,佟玉英大喜过望,因为,对于一个深陷自责的母亲来说,这次无中生有的甄别实在太重要了。看到男人仍在犹豫,宫本芹刻意贴身紧逼:“老弟呀,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着你俩的面儿,大姐把话挑明了。孩子能养活,是她的福分,养不活,命该如此。要是信不过我,咱就把村长叫来,当着他的面,立字为证。”话说到这份上,宫纾贞已然没了退路。他磕磕烟袋锅,情非得已地咕哝了一句:“就这么着吧。”
此言既出,尘埃落定。
于是,1947 年那个普通秋日骤然矗立成佟玉英人生的里程碑。瞧,解开衣襟的一刹那,母爱从脸颊上凸显出来,平凡的血肉之躯由里而外焕发出神圣的光辉。看得出,女人的身体里一个新的生命被唤醒了。
然而,也正是从这天起,家庭气氛开始悄悄发生变化。
那时候,宫纾贞兄弟三个尚未分家,平日里,带孩子的媳妇可以不干家务活。正由于此,小永胜的突然出现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私下里,几个妯娌嘀嘀咕咕,嘴里涌出的牢骚就像男人烟袋锅里散发的烟雾那样自然而又直接。“放着自己的事情不干,去顾拉人家,真不知道这两口子咋想的。”“是啊,你养个别人的孩子还干不干家里的活?要是不干的话,算咋个说法?”闲话传到宫纾贞耳朵里,男人的面子挂不住了。随后几天,那只烟袋锅抽得更凶了。思虑中,良知像一把执拗的雕刀,一下下凿着男人裸露的神经,凿去混沌,凿落游移,伴着浑身痛楚,他的灵魂最终显露出圣洁的肌肤。到末了,他把心一横:亲兄弟明算账,既然害怕掺和在一起掰扯不清,干脆各起炉灶,分家!此言一出,兄弟、妯娌当场应和,一夜之间,传统意义上的大家庭分崩离析,彻底解体了。
为了让媳妇专心带孩子,宫纾贞放下大男人的架子,开始操持家务。佟玉英奶水少,小丫头吃不饱,满腹牢骚当然要通过哭声进行发泄。两口子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催奶的办法。听说喝鱼汤效果不错,男人二话没说,扛起镢头直奔水塘。寒冬腊月,冰封三尺。铆足劲头抡一镢,“嘡”的一声弹回来,震得肩膀乱颤、虎口发麻。费尽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凿出巴掌大的窟窿眼儿,他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掐着腰眼喘两口粗气,又狠狠地朝掌心里啐口唾沫,用自我解嘲的语气奚落自己:“奶奶的,大冬天的喝鱼汤,这不是成心折腾老子吗!”一通忙活,效果立竿见影。连着喝了几天鱼汤,佟玉英的奶水明显增多了。男人稍稍松了口气,女人的心却依然悬着。她深知,哺育婴儿是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河段里会潜伏着暗礁和漩涡。所以,在最初那段日子里,她甚至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性命攸关,容不得半点疏忽呀!
正常情况下,婴儿啼哭不必大惊小怪。她可好,一有动静,就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刚吃了奶,咋又哭了?她手忙脚乱,甚是困惑。哎哟,小祖宗,尿布湿答答的!
提心吊胆的生活既然开了头,日子就这么一惊一乍地过下来了。
妯娌提醒说,七八个月的孩子可以添点辅食了。佟玉英熬了点面糊糊,小心翼翼喂下去,糟了!一连两天不拉屎了。佟玉英吓得坐立不安,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婆婆见状,连忙支着:“给孩子多喝点水,再轻轻地在肚子上摩挲摩挲。”这一招果然奏效,“噢,拉了,拉了!”她大声说着,嗓音劈了叉。望着黄澄澄的小屎橛儿,她笑逐颜开,简直比捡了金元宝还高兴呢。
如果说,抚养孩子的感受就像咀嚼荠菜一样苦中带甜,那么有烦恼自然也有欢乐。在母亲眼里,孩子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是爆炸性的新闻,而且史无前例。记不清是哪一天,小丫头终于会坐了。过些日子,会爬了。一旦拥有了活动能力,小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连滚带爬偎到母亲身边,没头没脑地朝怀里拱啊,往腿上蹭啊,玩着玩着,突然坐起来,莫名其妙地冲人一乐,那表情,恰似小手挠了痒痒肉,好舒服,好快活!
小永胜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宫纾贞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把银质的长命锁。于是,那个关于福寿绵绵的祈望就像《红楼梦》里那块光彩熠熠的“通灵宝玉”一样挂在了小丫头的胸前。别看物件小,它对人的心理影响作用蛮大呢。
转过年来,小家伙会走了,也更缠人了。佟玉英走到哪儿,她就像影子似的跟到哪儿。早春三月的一天,佟玉英去河边洗衣服,小永胜蹲在旁边,独自玩耍。突然,银锁滑脱,“嗵”地激起一朵细碎的水花。“妈呀!”佟玉英一声惊呼,扔掉衣服,哧溜一下入了水。冰凉的感觉忽地漫到腰际,她俯下身子,在河底摸来摸去,冷不防,脚底一滑,哗啦啦,水花凌乱,顿时成了落汤鸡。待到她擎着银锁挣扎上岸,除了上肢感到麻木,腰部以下知觉几乎完全丧失了。及至体温恢复过来,两条腿依然不得劲儿,脚趾麻酥酥的,小腿和大腿也出现飘忽不定的针刺感。捱了些日子,症状逐渐消失,但是,从此留下腰腿痛的病根。
时光如水,转眼间,小永胜两岁了。
哦,母爱具有多么神奇的魅力呀!哪怕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甘甜的乳汁始终从容而又悉心地浇灌稚嫩的花蕾。那嫩生生的啼哭,仿佛跃动的火苗,一下下地烘着生活的茶炉,日子久了,那撮叫作感情的茶叶便浸泡出越来越醇厚的情味。终于,佟玉英不无感慨地发现,小永胜的到来是上苍赐予她的一次修行机会——悄悄地,这个善良的女人在小院里种下一株爱的菩提,情感的滋养使它枝繁叶茂、四季常青。好大一棵树呀!小永胜的童年就被那片浓浓的绿荫包裹着,粗茶淡饭也堪称幸福,衣着简朴却不失美丽。作为家庭的新成员,小丫头的到来不仅仅是对生活缺憾的一个补充,而且,也是佟玉英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的确,孩子的存在,让母亲印证了自身的存在;孩子的成长,让母亲实现了自身的价值。所谓骨肉相依,就像熬中药一样,把日子里的苦辣酸甜熬在一起。经过九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熏染,小家伙身上的淡淡奶香早已浸透了佟玉英的灵魂。不仅如此,这个摇摇晃晃走街串巷的小女孩,用奶声奶气的短语对养母的哺育能力进行了权威性的重新评价。
正是这个缘故,突然出现的马蹄声让佟玉英方寸大乱。那一瞬,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像一条被陡然甩出水面的鱼儿,呼吸窘迫,近乎窒息。分别时,佟玉英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送了几里地。起初,小丫头不明就里,笑嘻嘻地骑在马背上,东张西望,以为在做游戏。终于,小战士沉不住气了,用力勒住缰绳,再次恳求道:“大嫂,回吧。再送,就耽误赶路了。”佟玉英这才停住脚步,抹一把眼角的泪水,嗓音颤颤地嘱咐道:“走吧……永胜还小,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小战士抬起右臂,朝佟玉英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两腿一夹马肚,顿时,山道上扬起一串烟尘。佟玉英踉跄着朝前方扑过去,随即又意识到什么,不情愿地收住脚步。战马跑出老远,佟玉英依旧站在原地,使劲朝那边挥手。挥着挥着,眼泪下来了。
永胜前脚刚走,思念后脚就找上门来。白天,那个执拗的家伙如影随形,她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到了夜里,纠缠得愈发放肆。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倏地惊醒过来,有时候,她觉得是半梦半醒,还有的时候,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当她再一次从睡梦中哭醒之后,她知道,自己被思念彻底打败了。
小永胜的情况更糟糕。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初次离家的小丫头惊诧莫名,她使劲眨下眼,吼出一声骇人的尖叫,随后,哭着喊着,非要回家去找妈妈。生母宫本芹轻声抚慰,哄了半天,没有任何效果。看到泪水把小脸蛋儿弄得一塌糊涂,母亲抬手欲擦,不料,小丫头胳膊一抡,手绢“啪”地掉在脚下。宫本芹无奈地叹口气,悄声对身边的丈夫说:“一看就是你们老王家的人,脾气真倔。”王儒林的嘴角泛出一丝苦笑:“孩子怕生,熟悉几天就好了。”谁知,一连几天,愤懑的哭闹绵绵不绝。听着女儿渐渐嘶哑的声音,宫本芹愁肠百结,王儒林的脸上也堆满忧郁。这个每次深陷泥淖总能挣脱困境的汉子,眼下竟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挫败感。唉,真是束手无策呀!当然,他和妻子心里都很清楚,面前这道情感方程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养母佟玉英就是唯一正确的解。他把警卫员喊过来,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你再跑趟乳山,把永胜的养母接过来,就说孩子、大人都想她。”
于是,佟玉英一路颠簸来到青岛。那熟悉的胶东口音如同一阵清风,在主人屋里打个旋儿,就把堆积多日的雾霾全部吹散了。
半个月后,佟玉英准备辞行。她对宫本芹说:“大姐,我得走了。把当家的一个人撂在乳山,时间长了,不放心啊。”说着,无奈地叹口气,眸子里泛出隐隐泪花。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待到下次相见,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岁月。宫本芹心有不舍,却不便挽留,姐妹俩只得洒泪而别。
回家没多久,佟玉英怀孕了。
经过一番妊娠的折磨,她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嘹亮的哭声让小屋变得热闹起来了。
窘迫的空间里平添了喧闹与嘈杂,然而,在母亲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不啻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处理哺育中的每个环节,她都动作娴熟、从容不迫。正所谓,前有车,后有辙。经验的隧道一旦贯通,新生儿的成长只是时间问题了。
儿子三岁那年,佟玉英如愿以偿,又生了一个女孩。同哥哥一样,妹妹也是福星高照,顺顺当当,无病无灾,一路平安地走过童年。多年后,当王永胜怀着感恩之心叩谢养母时,佟玉英感慨地说:“要说感谢,我还真得谢谢你呢。因为,你给我带来了福气。这不,后来生的两个孩子都活了。”说着,舒心一笑:“按照老中医的说法,你就是熬中药的那个药引子吧。”
拉扯孩子那几年,佟玉英简直就像一架抽水的风车,一天到晚不停地转啊,转啊。好歹忙活完了,她又坐在昏黄的灯影里缝缝补补,为儿女,为全家,每个补丁都要结结实实地堵住生活堤坝上的每处管涌。一针一线中,她的青春悄悄流逝了。凝眸之际,她的眼前会忽然闪现出永胜的身影。于是,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诘问再次浮现:嫚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咋不给妈个信呢?
其实,王儒林夫妇也一直系念着宫纾贞两口子。前几年,王儒林奉调进京,在军事科学院从事党史编撰工作。其间,他通过书信多次与宫家联络。但是,由于区划变更,地址不详,鸿雁每每无功而返,希望之舟被迫搁浅了。
1958 年暮秋时节,宫纾贞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他好生纳闷,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人给自己写过信,不会是弄差了吧?乡邮递员瞄了信封一眼,问:“你就是宫纾贞吧?”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实际上,更糊涂了。夫妇俩没念过书,只好麻烦一个喝了几天墨水的村民破译密码似的文字。那人捧着皱巴巴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疑惑地冒出一句:“这不是王儒林来的信吗?”刹那间,仿佛晴空划过一道闪电,佟玉英猛然愣住了。宫纾贞随口问道:“他在哪儿?”“北京。”村民晃晃信封,“这不有寄信的地址嘛。”“这咋办?这咋办?”佟玉英忙不迭地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就是母爱,而人们所说的念子心切通常也是母亲的专利。丈夫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咱又不会写。”接着,又直冲冲地反问道:“你会写呀?”一句话,把妻子问住了。村民见状,唯恐麻烦缠身,敷衍两句,走了。此后几天,佟玉英显得无精打采,失神的眸子里浮动着隐约的燥气。
就这样,关山迢递,两情阻隔。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事情出现戏剧性转机。
2020 年初夏,我同远在北京的王永胜建立了联系。交谈中,她用回忆打捞出淹没在时间深处的相关细节。她说:“1974 年夏天,家里的窗子坏了。军科院的后勤部门就派木工班一个姓王的战士前来修理。小伙子一开口,是地地道道的胶东口音。老母亲就问:小王,你是哪里人?他说,我老家是乳山的。母亲一听高兴坏了,哎呀,咱们是老乡啊!我跟你打听个人吧。接着,大致介绍了一下宫纾贞家的情况。小王说,我们那批兵不少都来了北京,抽空,我帮你打听打听。星期天,他就找到一起当兵的表弟。没想到,事情还真就那么凑巧,和他表弟一起入伍的一个战友就是马石店村的,而且,和佟玉英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中断已久的线索一下子又接上了。”听到这个消息,王儒林夫妇感喟不已——二十载山重水复,转瞬间柳暗花明,机缘造化,不可思议。当时,恰逢女儿王永胜婚期将近,夫妇俩一合计,决定写封家书,请宫纾贞两口子来京参加女儿的婚礼。
收到来信,佟玉英喜出望外。她急切地凑到读信的村民跟前,视线着了魔似的定在信纸上,原本就圆鼓鼓的眼球越发凸出,仿佛眼眶容纳不了往外挤似的。什么?去北京参加婚礼?她像一条咬钩的鱼,被思念的鱼竿生生拽出水面:“哎呀,闺女要嫁人了,太好了,太好了!”
丈夫瞥了妻子一眼,他发现,一个灿烂的笑影在妻子脸上迅速漾开,印象中,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女人如此舒心的笑容了。信刚念完,佟玉英突然蹦出一句:“他爸,你赶紧问问,从乳山到北京咋走?坐哪趟车?”丈夫不屑地讥讽道:“嘁,走个亲戚都掉向,还去北京呢,自己吃几碗干饭没个数啊?”佟玉英当场怼回来:“你就甭操那么多心了,闺女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去,我自个儿去。”说罢,扭身抄起面盆忙活起来。看到她用那么多鸡蛋和面,丈夫以为人逢喜事,掌勺的要犒劳全家,以示庆贺。他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没想到,妻子的回答出乎意料。她说:“永胜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小果子。我得多炸点儿,给她带去。”丈夫如梦方醒,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凳子底下着火,是烧着屁股,还是燎着心呀?看把你急的!”拾掇完吃的,她就催着丈夫去公社邮政所给北京挂长途电话。那时候,乳山交通不便,去北京必须折腾两百多里地到莱阳去乘火车。考虑到母亲头一次出远门,儿子宫尚路一直把她送到莱阳火车站,并特别提醒说:“那个信封可千万装好了,上边有地址和联系电话,丢了,就麻烦了。”
在站台上抻着脖子等了半天,终于,早在两百多年前从英伦三岛缓缓驶出的庞然大物带着神秘的盅惑停到面前,嘈杂过后,令人期待的北京之旅开始了。车轮铿锵,单调、冗长,在没完没了的躁动中,无边的原野默默地向她走来,那么静谧,那么辽阔。地平线的尽头,一条无名的河流摇曳着波光,河水缓缓流淌,仿佛一支无声的歌。沉思中,她又听见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家伙在耳边叽叽喳喳。咳,一眨眼的工夫,二十多年过去了。丫头大了,自己也老了,人这一辈子,就像早上的露水,风干得真快呀!
车到终点,旅客们像退潮的海水很快消失了。佟玉英拎着包裹孤零零地兀立在站台上,东张西望,颇为困惑。不是说好了来接吗?人呢?实际上,王儒林夫妇并未爽约。因为公务缠身,王儒林特意安排妹妹和侄子前去接站。由于素未谋面,且没有照片对应,结果,前后跑了两趟,始终不明下落。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看到暮色渐浓,佟玉英心里发毛了。她拦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紧急求助。“有联系地址吗?”“有,有。”她手忙脚乱掏出信封。那人瞭了一眼,挥下手,“跟我来吧。”在客运办公室,值守的女同志拨通了联系电话,佟玉英急切地提醒说:“告诉他,就说我在电话旁边等着呢。”一个多小时后,王儒林气喘吁吁地推门而进。在分别了整整二十五年后,望穿秋水的亲人终于重逢了。
那天晩上,家中的气氛简直比过节还热闹。瞧,天各一方的两条小溪经过长途跋涉,跨越千山万水,在感情的故道欣然聚首,于是乎浪花飞溅,滔滔不绝。伴着欢声笑语,那抹温暖的灯火从傍晚一直燃到深夜。
和准新娘一样,准女婿潘晓延也是英姿飒爽的军人。望着浓眉大眼的后生,佟玉英用欣慰的笑容表达了赞许。几天后,她和全家人一同迎来吉日良辰。那是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点的简朴婚礼——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更没有手机,甚至没有宾朋前来贺喜。所谓婚庆,不过是一次热闹的家庭聚会。与以往唯一不同,只在于去食堂多买了几个炒菜而已。按照民间习俗,新人敬酒必须一饮而尽。好家伙,一口下去,餐桌像小船一般飘飘悠悠荡起来。“哎哟,喝多了,喝多了……”佟玉英笑嘻嘻地自我解嘲,而后,醉眼蒙眬地望着一对新人,目光那么痴迷,神情那么陶醉。可以说,有史以来的所有夜晚,从未像今晚这样浓缩了一位慈母的全部情爱,一夕是百年啊!
婚后不久,王永胜挥别军营,光荣退伍。此时,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母腹中频繁躁动。数月后,瓜熟蒂落,女儿明明出生了。抱起哭声尖厉的小丫头,年轻的妈妈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丈夫远在内蒙古,根本指望不上,即便临时探亲,一个笨手笨脚的大老爷们也干不好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此前,王儒林夫妇曾通过不同渠道,四处寻找保姆,几经波折,终未落实。情急之下,宫本芹又想起了佟玉英,她对丈夫说:“你给乳山写封信,问问玉英能不能再来帮个忙?”王儒林面有难色,颇为踌躇:“他们家里也有一大摊子事,时间长了,能离得开吗?”“那你说怎么办?我倒想在家伺候月子,请这么长的事假,可能吗?”王儒林不情愿地摊开信纸,唉,写吧。
结果呢,佟玉英一接到信,马上风风火火赶来了。
抱起粉嘟嘟、嫩生生的小丫头,佟玉英高兴得笑眯了眼:“你瞧瞧,多俊的小棉袄啊!”接着,她用心满意足的口吻总结道:“我说什么来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好谁坏,老天爷在上边看得明明白白的。”
佟玉英(中)与王永胜(左)、潘晓延(右) 夫妇合影
第二天一早,王永胜打着哈欠从被窝里坐起来,发现养母正在收拾餐桌。看上去,她没有丁点儿生疏感,好像这里就是自己的家。王永胜痴痴地望着忙碌的身影,心想,养母来了真好啊!的确,因为她的出现,那个乱糟糟的生活线团立马理出头绪,自己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有了着落。
谈及当年那段特殊经历,年逾七旬的王永胜感慨地对我说:“在此之前,我从没带过孩子,一点经验也没有。养母来了以后,就和我住一个房间。她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喂奶,怎么换尿布。她是个急性子,嫌我笨手笨脚的,干脆不让我插手,自己弄。最初那段时间,孩子爱哭,她一哭,我就急了,也跟着哭。养母板着脸对我说,哪有你这样坐月子的?小孩哭很正常,一天要哭好多次。你这个弄法,早晚会哭出毛病。还有,大概是刚出生肠胃弱的缘故,孩子三天两头闹肚子。一看她拉稀,我又急了,赶紧去查书。那本《实用儿科学》让我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养母也急了,又说我,人家坐月子老老实实,你可好,又是哭,又是看书,你的眼睛还要不要了?我可告诉你,要是全照着书本去养孩子,指定是养不好的。因为动不动就拉稀,孩子的屁股淹了。养母就让我把台灯拿过来,先把小屁股洗干净,再用加热的灯泡仔仔细细地烤一会儿。她一边做一边对我说,现在应该尽量少洗,不然的话,皮肤老是发潮,孩子总是觉得不舒服。这样烤了两次,淹的地方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孩子满月那天,王永胜亦喜亦忧。喜的是,虽有小病袭扰,女儿始终平安无事;忧的是,养母一旦告退,自己又该如何打理?让她感到欣慰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每天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对此,王永胜自然求之不得。在她看来,养母不仅是自己的主心骨,也是女儿的护身符,只要养母在身边,一家老小心里都觉得踏踏实实。
休完产假,王永胜必须去新单位上班了。
由于宿舍与单位相距三十多里,按时喂奶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孩子带在身边,这就意味着,必须住进单位的宿舍里。于是,王永胜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组织。对她来说,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是早已熟悉的口头禅。现在,面对个人无法解决的困难,不依靠组织又能依靠谁呢?看到新员工抱着吃奶的孩子前来报道,单位领导哭笑不得。“不瞒你说,现在一间空房也没有。”领导实言以告,“僧多粥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大难呀。”或许是一脸无辜的小娃娃实在惹人怜爱吧,领导思忖之后,硬着头皮动员其他职工发扬风格。最终,在筒子楼里腾出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一张简易的木床,一个破旧的餐桌,加上带来的一把躺椅和一只煤油炉,小屋里总共不过四样家具。随着煤油炉燃起第一簇火苗,新生活的航船匆匆起锚了。
如果说,过去的情境是配合蹩脚的二重唱,那么,如今的一幕则是佟玉英一个人的演出。第二天,王永胜下班回家,一推门,愣住了——呀!饭菜上桌,香气扑鼻。一切都是从前的翻版,以至于让人觉得,像住在父母家里。下楼扔垃圾的时候,碰上一位邻居。对方感慨地对她说:“你妈真行,炉子那么矮,她就蹲在那里,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炒菜,哎呀,那个忙活劲儿,真是不容易。”王永胜胸口一热,眼睛里漫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孩子七个半月的时候,因为家事困扰,佟玉英潸然归去。
临行前,王永胜一家四口特地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倚在姥姥怀里的明明突然仰起脸,乐不可支。“咔嚓”一声,开心的笑容永远定格在底片上。捏着冲洗好的照片,佟玉英微笑着喃喃自语:“这个小丫头,没有闲着的时候,照相都不老实。”
时隔三年,王永胜的母亲宫本芹因为长期罹患肝肾综合征,病情恶化,不幸去世。
1982年,女儿明明上学了。此时,王永胜的心里萌生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方便,带着孩子回乳山老家看看养父母。然而,没等计划落实,死神竟捷足先登。1991年9月的一天,正在上班的王永胜突然接到父亲王儒林打来的电话,养母猝发脑梗,病故了。“噗”的一响,一串痉挛匕首般刺中了她,难以名状的绝望占据了整个身心。是啊,养母自始至终都是一根精神脐带,如今,它被死亡的铡刀生生斩断,自己成了一个特殊意义上的孤儿。撂下电话,她伤心地捂住脸,一串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砰”地砸在桌面上,溅落声大得出奇,以至于恍惚之中,她觉得桌子都被震得轻轻晃动了。
(扫码听书)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