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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故事《乳娘》连载⑱:心灵的归宿·我的母亲是人民

2024-01-15 编辑: 宋倩

      

第六章 心灵的归宿

我的母亲是人民

      那是一座浓缩了你全部童年记忆的大宅院。

      青砖黑瓦,气象森然。

      印象中,院落很大,坐北朝南。三个大门由西向东依次排列,门前,各有一对石狮分居左右。大狮子威风凛凛,怒目圆睁,眼珠从眼眶里鼓出来,很像两只剥了皮的大鸭蛋;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狮子探出毛茸茸的脑壳儿,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熙熙攘攘的南大街。

      你记得,育儿所是从田家村搬来的。

      一天早上,赶车的叔叔长鞭一甩,车上的小伙伴们便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嚷开了。马车晃荡了一整天,太阳落山后,车轮终于驶进陌生的村街,于是,透过朦胧夜雾,你看到了一座神秘庄园。

      在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大宅门,于是,从开启的门缝里泄出陈旧的光影和模糊的声音,它们切近、温馨,又寥远、优美。你在《我的追忆》一文中这样描述了院落的概貌:里面有三百多间房子,庭院也很多,东西院之间都有弧形圆门,还有厢房和胡同。北面有一个大操场,设有滑梯、木马、秋千等,还有菜地和马厩。最北面还有一个后大门……每次重返大院,你都被愉快的情绪包裹着,因为,沿着记忆的胡同走回童年让你感到十分惬意。忽然,从院落的深处隐约传来稚嫩的嗓音:

      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

      打起小铜鼓,得隆得隆咚;

      ……

      你循声而去,拐进一条胡同,穿过两个庭院,在那间熟悉的教室里,你又遇见了儿时的自己。大概是心性使然,每次上音乐课你都显得兴致勃勃。你努着劲地鼓动歌喉,小小的胸廓波浪似的起起伏伏,细眯的眼睛也瞪大了。小伙伴们也唱得很投入,一个个昂首挺胸,跟小大人似的。

      育儿所小朋友排练节目

      你最喜欢的邢老师站在黑板前,右手潇洒地挥出节拍,清澈的目光如同温暖的河水在教室里缓缓流淌。邢老师中等个头,身材纤巧,鸭蛋脸,单眼皮,待人接物非常和蔼,一开口,笑容就像彩云一样在脸上缭绕。这时候,邢老师的样子最动人,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甚至,纤巧的身体也在笑,如果碰巧有阳光溅过来,那白釉般的牙齿便映出晶莹的光亮。那会儿,你脑子里还没有母亲的概念。后来,你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知为什么,每当思念母亲的时候,你总觉得,母亲应该是邢老师的模样,身着一套列宁服,亭亭玉立,英姿飒爽。

      下课了,你和伙伴们跑出教室,一窝蜂地拥进小巷。很快,冷清的大操场又变得人声鼎沸,你们在寂寞了一个时辰的滑梯、木马那又撒着欢地尽情嬉闹了。

      你兴冲冲地坐上秋千,嗬,绳索荡起来了,夸张的嬉笑声鸟儿一样飞上蓝天。这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呀!它飞过苍茫岁月,飞过万水千山,多少年以后,居然又真真切切地掠过你的耳畔,于是,已经白发苍苍的秋千又挟着风声荡进脑海。这时候,你的心头总会掠过一阵异样的震颤。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脸兴奋的小女孩,那一刻,早已消失的童年又清晰闪现。哦,童年是不老的记忆,童年是鹅黄的背影,童年是无法忘却的纪念。

      就像小伙伴的长相各有不同,他们的性格也不一样。

      你记得,那个叫志刚的小男孩不喜欢劳动,一轮到值日就玩起了捉迷藏。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噘着小嘴嘟囔说:“我不愿干嘛。”老师严肃地提醒他:“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劳动。为什么?不劳动者不得食呀!这个道理我在课堂上讲过,你忘了?”小男孩敷衍了事地点点头,下次值日,他又重蹈覆辙,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1946年春,育儿所大班的小朋友

      还有一个叫永利的小男孩比女孩更爱哭鼻子,别人碰到不顺心的事儿,哼哼唧唧哭两声,阿姨哄哄就好了。他呢,只要小嘴一咧,哭起来没完没了。一上来,先是扯着嗓子嚎一阵,累了,便降低调门,时断时续。缓上一阵,猛地来个鲤鱼打挺,新一轮号啕又开始了。阿姨哄呀、劝呀,忙了半天,徒劳无功,没办法,只好板起脸,教训了两句。小永利垂下眼帘,委屈地抿住嘴唇。没承想,沉寂片刻,哭声复起。咳……阿姨的叹息透出深深的无奈,油盐不进,真是个犟脾气啊!

      更有甚者,有的小男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演一出恶作剧。

      那天晨起,你穿好衣服,翻身下床,脚丫往毡靴里一伸,就听“泼刺”一声,感觉踩到了水窝里。刹那间,你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儿,你像被蛇咬了似的甩掉靴子,小腿痉挛地抖动着,两只脚丫尿液淋漓。蓦地,你捂着脸蹲下去,紧接着,从搐动的指缝间迸出一串愤怒的哭泣。“谁干的?”一个男孩子厉声质问,是林山的声音。他是班里的孩子王,霸道、调皮,比你大两岁,长得瘦瘦的,平日里话不多,眼神透着莫名的忧郁。或许是出于对弱小的怜悯,他总像大哥哥一样处处护着你。看你哭得一塌糊涂,林山急了:“是谁尿到小会鞋里了?”咆哮声愈发锐利,如同狞厉的寒风肆意呼啸。寝室里鸦雀无声,小伙伴们都被林山凶巴巴的样子震住了。“快说,到底是谁尿的?”声音陡然蹿升八度。终于,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小男孩畏畏缩缩地开口了:“我……是我尿的……”话音刚落,你“噌”一下弹起来,抹着眼泪去找老师告状。

         

育儿所工作人员合影

      在随后的班务会上,神情沮丧的小男孩老老实实做了检讨。借此机会,老师狠狠敲打了几句。到末了,小男孩吸溜几下鼻涕,抽抽搭搭哭上了。

      在《胶东育儿所》一书中,我看到了育儿所当年的两份工作总结。

      1947年的报告记述了孩子们的生活状况:五六岁的小孩上午九时至十时为上课时间,授课内容是绘图识字,听讲故事。游戏方面是:下午三时至四时为游戏时间,娱乐节目是在广阔的田野里唱歌,跳舞,摘野花,捉小虫,扔石头,攻碉堡,捉汉奸,捉迷藏,小人撑圈,看民兵打靶等。1949年的工作总结这样写道: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时,条件已允许集中抚养孩子了,育儿所随即制定了新的工作方式,马上把已不吃奶的幼儿和奶不够吃的婴儿逐渐抽回所里抚养,将吃奶的婴儿仍放在农民家里抚养着。当时动员农村的劳动青年妇女与中年妇女到育儿所来抚养小孩子。这些妇女毫无保育经验,沿用的是农村一套不科学的抚养办法。因此,来所后首先训练她们,使其初步懂得照顾幼儿生活的科学常识,之后再开始抚养孩子……对老师和阿姨的工作时间和轮班责任亦有翔实书写——譬如,每天熄灯后巡视检查被子盖得怎么样,顺便摸摸孩子的额头,确定温度是否正常,然后逐个记到本子上;夜间按时叫孩子起来小便,切记要先握握小手,再摸摸头部,让孩子慢慢醒来,以免受到惊吓;游戏时要注意孩子的精神,看是否有不愿意活动或精神疲劳;吃饭时要注意孩子不愿意吃什么饭,并掌握数量;甚至连孩子的大小便都要仔细观察,并要求详细记录在本子上……看得出,那跨越血缘的母爱不仅真挚、细腻,而且条分缕析。当战争的苦难被一群平凡的女性用深情的词语重新描绘,曾经的忧伤便被温暖的光芒所抚慰,于是,青青株苗镌刻上爱的印记,日臻茁壮的成长也因此呈现出异乎寻常的美丽。

      一天下午,你和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耍。忽然,阵风袭来,“噗”的一声,从木格窗棂的屋檐上掉下一只小麻雀。它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踉踉跄跄爬起来,昂着小脑袋,求助似的。你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小麻雀闭着眼睛,挓挲着翅膀,身子哆哆嗦嗦,好可怜,也好可爱呀!有个小伙伴忍不住了,轻轻摸了一下,它忽地张开嘴巴,哎哟,锥子般的小嘴原来这么大,瞧瞧,镶着嫩黄边线的嘴角几乎裂到后脑勺上了。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嚷起来:“饿了……”“它肚肚饿了……”“小麻雀要吃饭了……”很快,有人找来一撮饭渣,有人找来一个纸盒。等到吃饱了,喝足了,小麻雀便顺理成章地在你们寝室安了家。

      没多久,小麻雀的模样发生了明显变化。

      原先光溜溜的身上长出了浅浅的棕色绒毛,又短又密,看上去,圆乎乎、毛茸茸的。而且,屁股上也撅出一根小尾巴,三根深褐色的羽毛一字排开,乳白色的斑点散缀其上,仿佛落了几片小雪花。看到有人靠近,圆圆的小眼睛左顾右盼,蛮警惕的。大约一个月后,小麻雀会飞了。这时候,它就像精力过剩的小娃娃,从早到晚都不消停,不是啾啾有声,就是飞来飞去,真调皮呀。

      那天,小麻雀突然不见了。你从屋里寻到院里,找遍了每个角落,始终不见踪影。你沉没在失落的迷雾中,胸口闷得厉害,有一种缺氧的感觉。

      你去问邢老师:“小麻雀还能回来吗?”

      邢老师轻轻地摇摇头。

      你一脸困惑:“为啥呀?”

      邢老师微微一笑:“小麻雀找妈妈去了。”说着,她亲切地摸摸你的小脑瓜,脸上现出温暖的神情:“不光小麻雀有妈妈,你和小朋友们都有妈妈。”

      蜷缩在胸骨后面的心脏古怪地搐动了一下,就像日头底下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愕。是啊,从小到大,你始终不知道妈妈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万万没想到,须臾之间,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邢老师当然理解你的困惑,她认真地解释说:“你妈妈和你爸爸都在前线打仗,等全国一解放,她就来接你了。”你怔怔地望着邢老师,就像望着黑板上从未见过的生僻字,无从辨识,更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你的心里注定要发生微妙的变化。因为,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动了心中的隐秘琴弦,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情感苏醒了。

      暑热刚刚消散,秋天就开始用斑斓的色彩为自己悄悄缝制一件新的衣裳。

      大院里的松树绿得愈发深沉了,好像涂上了古铜的色调。杨树的叶片泛出淡淡的浅黄,偶尔,打着旋儿落下来,蝴蝶一般飘飘荡荡,最让你和伙伴们着迷的是,枣树上的枣儿熟了。你瞧,坠满枝头的枣子说熟也快,几天工夫,就会更换一套新装。先是绿色变淡了,淡得发白,然后,又悄悄转黄。隔了几天,黄中又透出浅红,乃至深红。风一吹,“吧嗒吧嗒”往下掉。“噢,吃枣了……”“吃枣了……”你和小伙伴兴高采烈地扑过去,围着枣树叽叽喳喳地闹。此时,谁也不会想到,你们的爸爸妈妈已经渡过长江,一个个被解放的地方就像成熟的枣子一样落进人民的怀抱,新中国就要成立了。

      七十一年后,国庆节。

      胶东育儿所当年收养的第一个孩子,现已七十八岁高龄的张东海在“胶东育儿所”微信朋友圈里发出这样的感念:

      “有谁还记得1949年10月1日那个历史时刻?

      我们在腾甲庄育儿所,那天上午在大教室里,还没有上课,小朋友也不多。

      一个大姨兴冲冲走进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我们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都高兴得蹦蹦跳跳。

      在那时期,育儿所墙壁上总是贴着‘捷报’,每天更新,报道消灭敌人的数量。大家当然都在盼望着最后的胜利。

      新中国成立了,离散多年的骨肉终于能够团聚了。于是,念子心切的父母们从天南海北陆陆续续来到腾甲庄。

      那天,一位陌生的阿姨来接爱丽姐。

      看到老师把爱丽姐招呼到一个阿姨跟前,你突然意识到什么——坏了,最要好的爱丽姐要走了!一上来,爱丽姐显得很拘谨,神情也很惶惑。在老师的再三催促下,爱丽姐怯怯地喊了一声:“妈妈……”阿姨的眼里顿时泛出泪花,她捧着爱丽姐的小脸蛋一个劲地亲呀,亲呀,然后,抹着眼泪,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发卡别到爱丽姐的头发上。从窗棂筛过来的阳光映着发卡,红光晶莹璀璨,真漂亮。“哎哟,那个俊呀!”老师的赞美脱口而出,爱丽姐笑了,开心的表情像院子里灿然绽放的牵牛花。望着眼前的一幕,你好羡慕,也好难过。“再见……”爱丽姐挥手道别,声音发闷,嘴巴像被捂住了似的。你失魂落魄地跟到大门口,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街尽头的时候,明晃晃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你像一只被挖走了肉体的贝壳孤零零地晾在感情的沙滩上,而爱丽姐却被命运的潮水不知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1955年5月6日,《大众日报》刊发乳山县育儿所(前名胶东育儿所)寻找乳儿父母的启事——“本所现有一部分小孩与父母及亲属无通信关系或不知其父母姓名,现特登报声明,望其父母及亲属以及有知其父母或亲属现在何处工作及住址者,请来信与本所联系,兹将小孩姓名及父母等列左……”启事披露了九名乳儿的信息,你是其中一个,父亲叫吴剑,母亲的姓名和你的出生年月不详。若干年后,你在寻亲的过程中发现,父亲的名字或许也不准确。

      对于当时的感受,你在《我的追忆》一文中做了详细描写:“当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洋溢着幸福的父母把我朝夕相处的小朋友们领走了,叔叔、阿姨也陆续地调走了,那种难以割舍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我那天真的童心一下子跌入了孤独迷茫的深谷,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呼喊:叔叔、阿姨,小朋友们,我们何时还能相见啊?”

      从那时起,你的心灵都被这个念头占据着,折磨着。悄悄地,忧郁如同结网的蜘蛛,用看不见的丝线占领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你甚至觉得,连院子里的空气都透着荒凉。你变得少言寡语,时常一个人待在教室或寝室的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地方,那股专注的劲头,简直能把墙壁盯出个窟窿呢!这时,在心底的缝隙里,那个清晰的疑问像背阴坡地的小草一次次地拱出新叶:“妈妈在什么地方?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或许是命运之神动了恻隐之心,终于,你苦苦思念的亲人在黑暗的隧道尽头出现了。

      那是1955年初秋的一个上午,你和几个小伙伴在活动室里玩耍。老师领着一位陌生的阿姨走进来。她长得挺漂亮,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大眼睛,梳着黑亮亮的齐耳短发。一照面,露出和蔼的微笑,目光饶有兴味地在你们身上绕来绕去,老师则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师把你招呼到跟前,指着阿姨认真地对你说:“利会,这是你妈妈。”你的耳边“轰”地响个炸雷,你像一截被闪电击中的木桩直愣愣地戳在那儿。妈妈?她就是我的妈妈?看上去那样陌生,可又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阿姨猜到了你的疑问,冲你点点头,用一个肯定的眼神做了回答。你眉毛一扬,刹那间,不期而遇的喜悦让模糊的思念一下子变得清晰了。你痴痴地望着阿姨,目光里的倾诉很复杂:有激动,有羞怯,甚至还有一丝委屈……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突然之间,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就占据了你的整个内心世界。但不知为什么,阿姨没像爱丽姐的妈妈见到女儿那样激动,她只是淡淡一笑,摸摸你的脑袋,接着,打开随身带来的深绿色帆布包,把里面的花生、板栗分给大家。然后,朝你们摆摆手,和老师嘀嘀咕咕地走了。

      望着阿姨离去的背影,你不禁有些失落,心想,她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正在愣神儿,旁边的林山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听阿姨说,她不是你妈妈。”什么?你像兜头撞上一只怪物,蓦地惊呆了。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就像爆炸造成的冲击波,只听“轰隆”一声,刚刚矗立的希望之屋坍塌了。

      你去找阿姨,想问个究竟,对方闪烁其词,脸上的表情也捉摸不定,如同谜语一般费解。

      大概是受了情绪的影响,午饭没吃几口,竟觉得心口窝有些坠胀,仿佛刚刚吞咽的食物形成板结。上课时,你显得心不在焉,写在黑板上的课文变成一个个孤立的粉笔字,自始至终都连不成有意义的句子。那几天,你的心里像是窝了一团乱麻,横七竖八,理不出头绪。想想也是,小小年纪怎能参破远超心智的情感之谜?唉,实在难为你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胶东育儿所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终于有一天,上级下达指令,育儿所要解散了。

      一份现存于乳山市档案馆的文字材料对育儿所解散始末作了这样的勾勒:1955年8月9日,由人事科李云德科长到所里去召开全所党员会议,时间不到一小时,主要说:“该所要解散,为什么呢?是由上级的指示(我们去了解,没书面指示),因为我们处于建设社会主义时期,国家需要积累很多资金,因此国家就不能有这笔开支费用,决定解散。人员怎么办呢?组织考虑很长时间,不能分配工作,因为我们这些人没有技术,现在干工作得有条件,必须有技术才行。这样决定要你们回家生产。”8 月10日,一起走了8名,一直有一个月的样子才走完了……关于小孩的处理,最后由人事科负责,共8名,内有2名是路边拾的非婚生子,干部子女是6名,有4名给机关工作人员,有2名给父在机关母在家生产,处理时首先说明谁要小孩,等其亲生父母找时就给其父母,要小孩的人都同意。

      这期间,那位陌生的阿姨又来所里看过你几次,直到育儿所移交当地政府的前几天,她终于把你领回家。养父叫李玉光,是1941年入伍的老八路,因为身负重伤而中途转业,时任乳山县农村工作部部长,他身材高大,面容宽厚慈祥;养母叫宫本志,在县妇联工作,由于战争年代落下肺病,年逾三十仍未生养。至此,你终于有了姓氏,乳名“利会”也改为“丽慧”。当你背着新书包走进夏村完小时,等待插班生李丽慧的已经是三年级的课程了。

      第二年开春,养母怀孕了。

      如果用唯心的说法来解释,你就是一部生育手册的重要索引,得益于你的标识,毫无经验的养母很快找到了渴求的东西。生育之门一旦洞开,压抑日久的生产力便立马扬眉吐气。在随后的几年中,养母的小腹又两度隆起,于是,继妹妹之后,你又多了两个弟弟。如此一来,已经紊乱的家庭秩序就像马儿脱缰——乱套了。

      平日里,养父工作繁忙,很少着家,为了减轻养母的压力,每天放学后,你总是手脚勤快,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劈柴、烧火、洗刷碗筷、打扫卫生、照看妹妹和弟弟……那时候,家里没有自来水,每次洗尿布你都要端着脸盆西行一里许,因为,那条波光清冽的小河是你唯一的目的地。寒冬腊月,冰凉的河水如同一蓬尖锐的荆棘,切肤之痛径直渗透到骨子里。几天工夫,手背、手指就争先恐后地肿起来,皮肤瘀红,仿佛冻伤的胡萝卜;为了缓解柴草短缺的困扰,每逢炼油厂倾倒花生壳,你就拽着麻袋钻进人堆,拼命地扒呀,装呀,直弄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酒厂的酒糟可以烧火,大人花几块钱拉回一车,在路边晾出长长一溜,天黑之前,你挥着铁锨、扫把一堆堆地拢起来,然后,一袋袋地背回家。第二天一早,你又把酒糟运回原处,依次摊开,忙完了,再去上学。你感觉最吃力的是挑水,当那根沉重的扁担横上肩头时,你的心底泛出一缕绝望的呻吟。你憋住气,咬着牙,双手死死顶着担杖拼命一拱,顿时,肩胛迸出塌陷的碎响,身体趔趄了一下,水桶翻倒了。从此,房东家北院的井台上,时常出现一个女孩子瘦弱而倔强的身影。你努着全身的气力撑起一个难以平衡的支点,右肩古怪地陷下去,左肩夸张地翘起来,身体歪斜着,挣扎着,就这样,行行复行行,一路踉跄着走过童年岁月。

      待到上初中时,你不光个头增高,身体发育也出现明显变化。考虑到学校伙食一般,为了给你增加营养,养父隔段时间就会悄悄塞给你十块钱,并嘱咐说,想吃什么就买,别不舍得。多少年以后,每当你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总会溢满温暖的感觉。是啊,并非每个有了子女的男人都会成为感情细腻的父亲。应该说,你是幸运的。

      姑娘大了,心事也多了。有时候,你的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某处,你在看什么呢?莫非,是在凝视一个神秘的蛊惑?是的,早先那个百思莫解的疑问这会儿又悄悄冒出来:妈妈到底在什么地方?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在你的情感长卷中,1962年是用怅惋之色涂上印记的。

      因为备战高考,你度过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些日子,你甚至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专注的劲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作“头悬梁,锥刺股”。这,就是梦想的魅力所在,你一旦痴迷,逐梦的步伐便如此坚韧、如此执拗。出乎意料的是,看似笔直的大道突然出现岔路。那天,县委组织部的领导亲自找你谈话,意思是金融系统正在培养后备干部,鉴于你的身世,组织决定保送你去烟台银行培训学校,希望认真考虑并尽快予以答复。听到这个消息,老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开什么玩笑?培训学校说破天不过是个中专,你是班里的前几名,考大学可以说手拿把掐,放着大学不上去读中专?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吗?”校长的关切同样循循善诱,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学和中专孰高孰低,就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为了让你安心高考,他甚至提出,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你可以在学校免费吃住。那几天,你的心里矛盾极了。伴随着内心的纠结与挣扎,你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次隐秘的长谈,最终,你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你的取舍充满感情色彩,你想尽早参加工作,减轻养父养母的经济负担,以此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当你饱含泪水告别母校时,心中凄然,五味杂陈。

      1964年秋,你中专毕业,分配到牟平县人民银行。工作之余,你会不由自主地陷入遐思: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最初的家在哪里?我到底姓什么?爸爸妈妈是谁?在寂寞的迷茫中,你的眼前漫开薄雾般的乡愁,心中出现一个被围困的小岛。思念真是情感的宿命啊,就像白云嫁给蓝天,从此开始了永远的流浪。

      两年后,你对本职业务已经得心应手,与此同时,魂牵梦绕的乡愁也变得越发厚重。

      不是说,有困难找组织吗。是的,天地两茫茫,亲人何处觅?不依靠组织又能依靠谁呢?你向领导袒露心迹,并强调寻亲的愿望。领导对此十分重视,马上同公安、民政等部门联系,通过组织传导,诸多社会链条相继启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寻亲的车子带着希望上路了。

      没多久,你获得了数十条信息反馈。

      其中,一封来自兰州干休所的书信让你喜出望外,就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突然间打开了长满苔藓的心扉。回信者是胶东育儿所第二任所长刘志刚,她在信中说,当年所里有两个小利会,大的在新中国成立后让父母领去上海,还有个小的,但无法确定是不是你。她希望你能去兰州见个面,只要见到你的模样,就会得出最终的结论。可是,问题来了。且不说出门远行需要足够长的假期,即便时间允许,让一个年轻姑娘只身踏上陌路,不光领导担惊受怕,就连你自己也觉得心里很不踏实。最终,迫于无奈,怏怏而止。

      1971年腊月,你结婚了。

      成家不久,你得到一条线索,荣成县第二人民医院的退休干部于瑞珍当年就在育儿所工作。作为曾经的巡视员,她既是你命运迁转的摆渡人,也是骨肉离散的见证者。你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去往石岛的长途客车,一见面,老人张开双臂,慈母一样拥住你,地道的胶东乡音透出浓浓亲情:“哎呀,小利会,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要是在街上走个对面,阿姨都认不出你了。”

      呃,往事如烟,温情依旧。

      当记忆的晚风徐徐吹拂,如烟的往事便袅袅曳出昔日的身影。

      于阿姨说,你父母都是南方人,父亲姓吴,名字叫吴剑或吴钊;母亲个子不高,皮肤很白,长得小巧玲珑。你是在战地医院一间厢房里出生的,又瘦又小,只有三斤多重。寻找乳娘时,让人颇费心思。由于你先天羸弱,有奶水的几位妇女都提心吊胆,不敢答应。经过一番周折,总算在河东村找到一位姓王的乳娘。那天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于瑞珍领着你母亲来到河东村,并亲手把你交给养母。临别时,母亲给你取名“利会”,顾名思义,就是胜利以后再相会的意思,她还特意留下一双胶鞋作为信物。当时,山东军区所属部队均未配发胶鞋,从这个细节看,你父母很可能是由南方转战胶东的东江纵队的干部。于阿姨说,因为乳娘营养不良,奶不够吃,你不满周岁就被提前接回育儿所……跟随着深情的讲述,你泪眼蒙眬地走近那间裹着夜色的小屋,你看见,柴扉开启的一瞬间,出生只有几天的小丫头已然跨越了人生的分水岭;你还看见,母亲哭得涕泪俱下,伤心地像个孩子。不是说好了胜利以后再相会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唔,妈妈,你能听到女儿的呼唤吗?利会想你呀!

      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中,新世纪的脚步悄然临近,蓦然间,千禧年的钟声敲响了。

      正当全世界不同肤色的人们满怀希冀跨入新纪元的时候,你却时运倒转,噩梦缠身:先是久卧病榻的养父气血耗尽撒手人寰,随后,养母又罹患晚期癌症。或许是得益于你的悉心照料,抑或是由于病人对世间的无限眷恋,生命的烛光在凄风苦雨中摇曳了半年之久。接近生命终点的时候,那衰竭的身体已经被病痛的箭镞扎得千疮百孔,完全走形了。捱至立冬,痛苦的枷锁终于打开,可怜的养母用生命作为交换,才从死神手里拿到了解脱的钥匙。

      你泪眼迷离地走回老屋料理后事。在那儿,养父、养母的关爱曾经温暖过你的身心;在那儿,你曾经体验过什么叫作“幸福”。现在不同了,一种荒凉的气息雾霾般笼罩了所有房间,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孤寂,无所适从。受此影响,接踵而至的春节就变成了一串黑色的日子。望着万家灯火,听着爆竹声声,你感到喧闹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你发现,纵使人间风情万种,但情感的候鸟除了思念的陆地,竟然无处可栖。昏暝中,你想起了刚刚过世的亲人,想到了谜一样的生身父母。“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从第一次寻亲开始,命运的线球就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抛来抛去,至今依然头绪紊乱,扑朔迷离。望着床头如霜的月光,你忽然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二老若健在,也已年逾古稀,再不抓紧时间寻找,恐怕就来不及了。

      2001年10月,你光荣退休。

      赋闲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烟台晨报》,希望能够得到媒体的帮助。随即,报纸便以大幅版面连续刊登你的寻亲故事,国内数十家新闻媒体闻讯后纷纷施以援手。很快,三位当年同在胶东育儿所的小伙伴——于致荣、刘云明、高建军先后同你建立联系。元旦前,四位遗孤相聚烟台,感喟之际,滚滚热泪抚慰了积蓄已久的离愁别绪。你们相约重返乳山,于是,在别离了半个世纪后,一行四人再次踏上这片滚烫的热土。都说人生如梦,一眨眼,几十年光景过去了,当年的乳儿已经垂垂老矣,然而,巍巍大乳山还是那样苍翠,那样年轻;记忆中的垛河还像从前那样蜿蜒流淌,只是河水看上去比从前浑浊了。也说不清为什么,白发苍苍的父老乡亲和一座座沉默的院落忽然让你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就连村里的鸡呀、狗呀叫起来都带着浓浓的乡音,同城里那些宠物的叫声明显不是一个味道。哦,蹚过漫长的岁月之河,你终于领悟了故乡的含义——这儿不仅是生命的源头,也是感情的归宿啊。你用湿漉漉的眼神表达游子的问候:你好,童年的故乡!你好,久违的亲情!

      那天下午,你们来到东凤凰崖村。

      傍晚时,村支书领你们去探望乳娘姜明真。路上,村支书感慨道:前不久,姜家乔迁新居,老太太怕哪一天乳儿回来找不到家,说什么也不肯搬进新房,而是一个人留在老宅里。听到动静,老人出来开门。昏暗中,你看到当年的乳娘苍老、瘦小,棉衣臃肿,腰身佝偻。小院不大,却很空旷。大概是为了省电,屋里没有光亮,显得暮气沉沉。进了屋,老人摸索着去拽灯绳,灯亮了,虚虚的光亮映得她的脸有些虚肿。灰蒙蒙的灯泡瓦数很小,借着暗淡的光线,你看到老人的棉袄、棉裤上缀了几处补丁。再看屋里,除了炕上一套破旧的铺盖,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你的心中一阵悲戚,你突然发现自己是负了债的,那是积攒了五十多年的感情债务啊!

      老人紧紧地攥着你们的手,又一次陷入刻骨铭心的回忆之中。她从抚养第一个乳儿说起,一直说到怎样哺育第四个孩子。说着说着,干燥的眼窝里盈满泪水,她抬手抹下眼角,胳膊颤抖抖地,仿佛力重千钧。少顷,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唉,这么些年了,真想再见见孩子们!”那一刻,你的视线变得模糊,一泓悲凉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嗓音哽咽了。

      

乳儿探望乳娘

      返回宾馆的路上,你想起了李商隐的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的,默默奉献的乳娘多像一支驱散黑暗的红蜡烛呀!她们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因此,用蜡烛比喻乳娘,不仅贴切,而且传神。然而,许多人在讴歌蜡烛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审美的缺失。因为,他们在意的只是蜡烛的光亮,却不在意蜡烛的眼泪,实际上,蜡烛是流着泪水把自己燃烧殆尽的。

      乳山归来,你把手头的线索又重新梳理了一遍,随即,寻亲的车子再次启动。你不知道自己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因为从一开始你的脚下就没有路;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找到亲生父母,因为没有人能告诉你,他们究竟身在何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天的思念连接起来,于是,你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希望之路。接下来,执拗就像一束追光,照亮了寻亲的全部行程。

      

乳儿刘丹勇(左一)与乳娘宫云英(中)及乳娘儿子田瑞英(右一)交流

      在此过程中,你做了大量笔记,后来,又予以归纳并写进《我的追忆》中——原胶东育儿所老干部刘俊杰、姜书敏夫妇,不顾年老体弱,不厌其烦地讲述了育儿所的情况,提供许多证件和照片;八十多岁的冯德清妈妈(电影《苦菜花》娟子的原型)顶着盛夏的烈日,多次领着我去访问知情的老干部;还有七十六岁的原烟台地委组织部部长刘欣,胶东育儿所文书高吉儒等多个相关部门一百多名老干部都热情地提供线索和信息,倾注了百般的关爱。

      

乳儿徐永斌(左一)、刘丹勇(中)与乳娘宫云英(右一)重逢

      随后,寻亲活动从烟台很快扩展到其他地市,广州郑戈、深圳叶青茂、佛山兰姨、兰州刘志刚、成都于恒佳等胶东部队和东江纵队的数百名革命老干部及其子女,参与了寻亲活动。仅成都军区干休所就有寻亲热线一百多人次,他们讲述了很多惊心动魄的真实故事,使搁浅已久的革命历史活生生地展现出来。东江纵队七十九岁的女指导员刘婧讲述了1947年她临产时冒着敌人的轰炸,担架当产床,在山东战场上,生下了女儿,取名“鲁冰”,并忍痛将刚出生的小生命送给了胶东老乡哺乳的惊险情景……

      令你感到遗憾的是,尽管收获了许多感动,但神秘的希望之门始终锁得严严实实。

                

2016年2月27日,李丽慧(右)和保育员姜书民合影

      2016年6月29日,你应邀再赴乳山,参加弘扬传承乳娘精神座谈会并参观胶东育儿所旧址和纪念馆。晚饭后,你在宾馆的大院里散步。仰望星空,天幕深邃,璀璨晶莹的北斗七星组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仿佛对情感之谜进行最后的追问。忽然,心里冒出一个清晰的声音:寻亲之旅已经持续了五十多年,现在,可以画上句号了。

      经过漫长的跋涉,你终于得出明确的结论。

      此时,你已年届古稀。

      岁月在你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那是一种沉淀过后的淡泊与澄明。站在七十岁的门槛上,你凝眸眺望自己的一生,往事纷纭如浪花层叠,追逐着涌进脑海。透过岁月尘埃,你看到了被偶然因素改变的残酷人生,更看到改变残酷人生的人间大爱。就这样,在昔日的场景里,你又把从前那些好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了一遍。对你来说,它们永远是一道美妙的精神大餐,你发现,从小到大,你的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她会因为你的每一次微笑而感觉阳光灿烂,为你的每一次进步而感到无比欣喜。这个人,是乳娘、是阿姨、是养母和养父,是所有关爱你的人……是啊,那温暖的笑容如同路边一束束黄澄澄的苦菜花,次第开放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连缀成情感旅途中最美丽、最温馨的一道风景!

      于是,触景生情,并由情入理。

      你认为,寻亲之旅也是感悟之旅。的确,如果把长达半个世纪的情感跋涉比作一次漫长的精神淬火,那么,炽热与冰冷,失望与希望的反复砺炼则一点点地改变了你的内心质地,最终,你实现了庄严的精神涅槃,完全明晰了这件事情的本质意义。你发现,许多人用一生去苦苦寻找生活的真谛,到头来才终于领悟——爱,是唯一的真理。

      你语气诚恳地对我说:“寻亲的过程跨越了半个世纪,至今我还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是,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根,我认为乳山就是我的原籍;我不知道自己生于哪年哪月,我就把十月一日国庆节作为自己的生日;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哺育我的娘亲就是革命老区的人民。”

      叹哉!言出肺腑,感人至深。

      我想,这真挚的话语不仅是个人的心声,也是共产党人的情感共振。邓小平同志曾说:人民是一切的母亲。他在自己的文集序言里这样写道,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

      唔,伟大的人民!永远的母亲!

      大爱无疆,慈悲无垠。

      汤汤乎,江河浩荡;巍巍乎,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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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