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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故事《乳娘》连载⑲:尾声

2024-01-16 编辑: 宋倩

      

      尾声

      2016年6月29日,位于乳山市崖子镇田家村的胶东育儿所旧址和纪念馆修缮后对外正式开放,曾经在育儿所生活过的十八名乳儿从全国各地相约而来,再次踏上这片滚烫的热土,重温当年的温暖记忆。

      在纪念馆内,听着熟悉的儿歌,七十一岁的宋玉芳动情地说:“敌机来轰炸时,乳娘就会像母鸡扑倒小鸡一样保护每个孩子;为了让我们睡着,她们会一遍遍哼唱自编的儿歌……”说着,宋玉芳笑了,泪水却在脸上簌簌流淌,“可以说,生我的是父母,养我的是乳娘。”事实上,早在两年前,宋玉芳、宋玉芝姐妹就携手远在安徽的段桂芳一同回乳山寻亲。当时,姜淑珍老人已经瘫痪在床,语言表达也出现障碍。但是,当宋玉芳三人站在病床前,询问老人是否还记得她们时,老人干枯的眼窝里渐渐渗出浑浊的泪水,口齿含混地反复念叨:“知道,知道呀……”在探望育儿所的王占梅阿姨时,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特意让家人为三位乳儿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分别时,王占梅突然紧紧搂着段桂芳放声大哭。因为,自己去日无多,有生之年,不知母女是否还能相聚?哭过了,又执意把宋玉芳三人送到楼下,车子驶出好远,老人还伫立原地,久久凝望。七十三岁的徐永斌对采访的记者说:“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回乳山,第一次回来是在清明节。”那天,他早早来到乳娘的坟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爸、妈,儿子不孝,我来晚了,到今天才回来看你们。”

      2019年清明节,六位乳儿相约回到乳山,祭奠娘亲。

      扫墓之后,他们在育儿所旧址附近亲手种下“敬母林”。只见六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锨一镐挖出树坑,植入树苗,然后,小心翼翼地埋土、浇水。沐浴着和暖的春风,小树苗惬意地舒展腰肢,那翠生生的挺立分明是乳儿点燃的一炷心香;而日后的婆娑绿荫无疑是乳儿书写于天地之间的祭母诗文。

      2015年中秋节,七位乳儿回到魂牵梦绕的乳山,为了表达对乳娘的思念,在大乳山的坡地上每人栽下一棵松树,也栽下了母爱长青的美好祈愿

      毫无疑问,2016年6月29日,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

      在现场观众的注视下,一座座历经沧桑的院落庄严地捧出珍藏已久的历史卷宗。是的,在民族复兴的浩浩卷帙中,它如同一个深刻的当代寓言,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一个民族曾经的心路历程。

      在此之前,因为档案散佚、保密需要,以及绝大多数乳娘一生守口如瓶,导致这个英雄群体的事迹长期湮没乡间、鲜为人知。在时间的层层淤积下,当年的乳娘变成被深深掩埋的红珊瑚,直到有一天,悉心的发掘剥开岁月厚土,璀璨的精神之光又一次辉映了时代的天幕。

      采访中,乳山市党史办的同志告诉我,早在20世纪80 年代,县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与县妇联就开始了胶东育儿所的资料搜集和整理工作。2016年年初,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乳山市委决定进一步深入发掘乳娘事迹,在此基础上,兴建胶东育儿所陈列馆。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成果,乳山市党史办通过新华社、大众日报、威海电视台等媒体面向全国发布《胶东育儿所相关史料征集公告》,并先后派出6批工作人员赴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省级党史、档案馆及周边市县搜集相关史料。与此同时,12个专题采访组相继奔赴全国各地,累计采访60多位老将军、老干部和育儿所亲历者,收集文物1650多件,查证150多位乳娘的感人事迹,采访拍照200余张。在此基础上,胶东育儿所成功申报“山东省党史教育基地”。鉴于育儿所当年在乳山境内多处迁转,经过筛选,最终,在旧貌遗迹保存相对完好的田家村择定馆址。

      田家村我是必须要去的。

      造访那天,夏意初浓。

      行走于昔日的村舍间,我刻意寻觅岁月的留痕,用心聆听历史的回声。仔细打量,那一条条狭长的胡同犹如一条条通达历史幽微角落的毛细血管,正是当初的血脉供养,茁壮了红娃子的身心,丰润了新中国的肌肤。

      谈起纪念馆的兴建过程,村支部委员沙钦基十分感慨,他说:“2016年4月29日,市领导在马石山十勇士纪念馆召开了胶东育儿所筹建专题研讨会。尽管时间紧、任务重,但是,董镇长还是当场拍了胸脯。你也知道,房屋征收和置换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们的工作同样具有很大的难度。”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村支部委员王永国不计个人得失,在尚未讨论任何补偿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就把自己投资近10万元,占地面积300平方米的苹果收购大棚拆掉了;因为没有其他住所,76岁的村民沙典仁和老伴搬进村头苹果收购大棚,盛夏时节,大棚如同一只大烤箱,每天中午室内气温高达50摄氏度……

      怀着由衷的敬意,我登门拜访了已届八十高龄的沙老爷子。一进屋,见他俯身炕沿,双手倒腾着在搪瓷脸盆里和面。老伴则倚着墙壁,软塌塌地坐在旁边。由于造访突然,老爷子显得颇为尴尬,慌慌地甩着两手,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老婆子浑身毛病,腰椎间盘突出,股骨头坏死十几年,现在自己穿鞋都困难。家里的大活小活啥也干不了,没办法,自己做饭已经四五年了。问及当年住大棚的感受,老伴诉苦说:“到了中午的时候,能热死人,摸摸墙板,都烫手。苍蝇蚊子也厉害,从早到晚,劈头盖脸,嗡嗡的。”老沙补充道:“大棚紧靠道边,到了夜里,超载的大货车都偷着上路了。车一过,震得地皮直晃悠,上半夜根本别想睡觉。等到好歹迷糊着了,天也快亮了。”我关切地问:“你们在大棚里住了多长时间?”老沙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差五天四个月。”老伴轻轻叹了口气:“咳,那些日子,真是遭老罪了。”我忽然有些感动,诗人杜甫吟哦的名句倏忽跃入脑海: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我在心中默默赞叹,多么可亲可敬的两位老人!

      在党员干部和广大村民的共同努力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圆满完成了胶东育儿所纪念馆、胶东育儿所旧址两大板块的修缮和建设任务。总计10处展室,建筑面积7520平方米,展陈面积1030平方米,建设速度令人称道。

      作者在沙典仁家采访

      育儿所的旧址坐落于村中小广场北侧,以临街的纪念馆为主轴,办公室、生活室和育儿室院落衔接,次第延展,与参差的民居融为一体。很显然,这是一座由平凡女性协力构筑的伟大堡垒,一座用人间大爱为新中国倾情奠基的特殊建筑——温情脉脉的一砖一瓦托举起庄严的红色圣殿,滞留其间的音容笑貌则凝固成历史永恒的表情。

      走进纪念馆,一组历史的肖像赫然入目,每一位乳娘都浓墨重彩,熠熠生辉。倘若时光倒流80年,她们还是一个个活泼的生命、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似乎觉得,展板上的面孔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是的,她们就是中央苏区那些执手泪别,十送红军的农家妇女;就是东北抗日联军的赵一曼和投江殉国的八位巾帼英雄;就是用乳汁救治伤员的红嫂、用肩膀扛起浮桥的沂蒙六姐妹;就是新中国第一位女火车司机田桂英、全世界第一个登上珠穆朗玛峰的藏族女运动员潘多,就是第一个荣膺诺贝尔医学奖的女科学家屠呦呦,更是为振兴中华而拼搏不息的女排姑娘们……当她们的绝代芳华在历史的景深中永远定格,中国妇女美丽而又伟大的形象便在人性的底片上清晰显影了。唔,那泱泱大气的情感奔流多像波澜壮阔的母亲河呀,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于是,人们听到了“花儿”的缠绵、“信天游”的高亢、“安塞腰鼓”的雄浑、“华阴老腔”的苍凉,更有沁着泥土芬芳的“沂蒙山小调”,淳朴、真挚,韵味悠长……伴随着百转千回的蜿蜒流淌,母亲之河丰盈了高山,壮阔了大海,最终,昔日的画幅被装订成册,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巾帼群英谱”面世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厚重的人文经典,装帧并不华美,内容却注定经久。字里行间,诠释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遗产,蕴藏了一个民族弥足珍贵的心灵财富。

      我神情肃穆地凝视着一张张照片,希望让她们知道,此时此刻,有位感念恩德的党员作家用注目礼向她们表达深深的敬意。

      这是一次耐人寻味地隔空对视。

      我知道,她们专注的目光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历史含义。实际上,七十多年前,她们和共产党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彼此已经形成了精神上的契约关系。她们的想法很朴素,跟定共产党,将来有望过上好日子。这,就是老百姓与共产党心意相通的契合点——乳娘们的期盼,正是共产党人的初衷。从此以后,她们用坚韧诠释忠诚,以恒心坚守初心。因其执拗的守望,后人才有了温暖的记忆,时代才有了情感的连接,逐梦的人们才有了持久的力量。

      先贤尝有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历史永远是一位隐喻的高手,它总是在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选取一个恰当的角度进行暗示。从这个意义讲,今天对昨天的真诚叩访,无疑渗透着生命体悟的深刻互动。面对乳娘清澈的目光,每位党员干部都会从这面特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道德写真与灵魂投影。的确,从乳娘的默默凝视中,我看到了这样的潜台词:同志,你是否记得曾经的感动?你当年的情意如今是否温暖如初?我无言以对,因为,这世上最不能直视的就是太阳和人心。正由于此,回眸昨日为我们审视初心提供了契机。实际上,初心并不抽象,它从来都是有血有肉的。所以,我们在讴歌和呼唤乳娘精神的同时,也应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乳儿?我想,当今天的目光重新照亮了历史,当回望初心的自省最终促成党员干部的普遍自醒时,令人欣喜的变化就会悄然发生。这,就是乳娘精神对于当代中国的重要意义。

      走出展厅,我在院子里伫立良久。

      我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那是醇醇乳汁经过熊熊烈火蒸馏之后生成的佳酿吗?我无法确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时间的窖藏中,日子越久,它的香气就越浓郁。此时,殷红的夕阳已经滑落到西边的山顶,举目望去,浸在血色沉香中的村舍如同一座古老的祭坛,上面,陈列过多少高贵的魂灵!忽然,旁边的展厅里广播传来声音,一个男人用低沉的歌喉深情唱道:“什么花开放向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开放向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

      歌声在院子里稍事盘桓,然后,越过墙头,信鸽一般扶摇直上,抖擞翅羽向着天边的五彩祥云飞去了。

      后 记

      2018年初秋的一天,我枯坐书房,反复斟酌《大风歌——中国民营经济40年》里的一段文字。忽然,手机响了,山东人民出版社胡长青社长打来电话,问我可否暂做调整,转而着手《乳娘》的创作,并刻意强调,倘能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时间节点之前完成是最理想的。当时,我正在焦虑的泥淖中拼力挣扎,苦于分身乏术,只得无奈推托:等写完《大风歌》再说吧。

      白驹过隙。

      眨眼的工夫,一年过去了。

      2019年岁末,一天晚上,《中国报告文学》杂志社执行主编魏建军打来电话,告之安徽人民出版社同乳山市有关部门达成合作协议,并求助北京,希望推荐一名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于是,他想到了我。必须承认,建军兄的抬爱令我精神一振,登时,思绪就被那根看不见的文学彩线牢牢拴住了。

      元旦一过,我束装就道。很快,便意识到,前期采访远比预想的还要棘手。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乳娘已经故去,把曾经的一切默默地隐匿于时间深处。许多人没留下照片,甚至没留下姓名,除了不朽的灵魂线条可以用心触摸,其他的,我几乎一无所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与无奈——脚下纵有千条路,却没有一条通向乳娘那里,真情犹在,阴阳隔世。问题明摆着,采访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一层层地剥开岁月的厚土,一点点地挖掘情感的甲骨,唯其如此,才有望最终复原那张感天动地的母爱拼图。在费尽周折的采访中,我的耳边始终有一个清晰而又神秘的声音环绕,我知道,这是乳娘们心灵的倾诉。那娓娓深情穿透了我的灵魂,唤起了叩访者对无疆大爱的深深敬重。

      同年9月,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韩进和安徽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孙立亲赴威海与作者面洽交流。坦率地讲,安徽方面的重视与期待给我增加了新的压力,同时,也让我倍受鼓舞。

      2021年1月23日晚,我在键盘上敲定最后一处修正,随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窗外,月白风清,黑漆漆的夜色中悄悄渗出一点白色,就像春寒料峭中的梨树绽开冷暖自知的花蕊。掩卷沉思,感慨系之。孔子曰:士志于道。从这个意义讲,作家的使命感可视为圣贤之言的同义语。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和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这样特殊的历史节点上,身为作家,自己的思考与书写均未缺席。我发现,此前创作的《大风歌》和适才成篇的《乳娘》虽然题材迥异,主题却异曲同工。如果说,前者生动诠释了毛泽东同志的论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那么,后者则深刻印证了邓小平同志的观点:人民,是一切的母亲。

      同样,从史学的角度看,文稿一旦变成铅字,其自身便成为历史卷宗的一部分。至于它具有怎样的生命力,则有待时间做出最终的甄别与裁定。我信服时间的权威,一如信服日月经天的时空逻辑。

      作为威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创作重点扶持作品,《乳娘》的创作得到刘昌毅副部长、刘爱春科长的悉心关注;采访过程中,乳山市委宣传部部长刘建忠、宋斌主任和市党史办、市妇联领导以及崖子镇党委书记董辉、老干办主任钟晓、宣传委员王伟华等诸多同志均给予热情帮助;《中国作家》纪实版以头题刊发并积极评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张炜等7位权威专家属意奖掖、具名推荐;在编辑出版过程中,张立国教授、高玉山老师认真勘误,责编汪峰、黄牧远、王琦亦付出许多心血。书稿付梓之际,难能一一酬答,借此机会,对泽被拙作的所有贵人表示由衷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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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唐明华《乳娘》)